万树寒无色

夜里来过一场雨夹雪。清早的青龙山微蓝色，林树湿润。巷弄和屋顶也是湿的，地上还汪着水汪。

路旁的杨、榆、槐、泡桐，枝条湿漉漉。草尖上沾着宿雨和白霜，麻雀在草地上觅食。短短三个月，树木已然褪光叶子。嶙峋的枝，在一场又一场西北风中，像一道道陡折的闪电，划过天空苍茫的留白。

父亲病着，我每天奔波于去医院的路上，从秋末，转眼已冬。

很久没有闲暇去野外。野外的天空似一块冻结的蓝冰，大风呼呼从头顶掠过，在大地和树隙发出幽咽的呼啸。裹紧身上的棉衣。我知道，这是草木万物的冬天，也是我人生中的一场严冬。

黄昏的湖畔，苇葭密密，风从叶尖掠过，簌簌喧响。雪白的苇花给夕光燃成一蓬蓬火炬，在冬风里高高擎举。小舟还在芦花边，半身沉入湖中。湖岛上的草蔓野葛，乱如飞蓬，却有种“荒寒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意味。几棵枯树将手臂指向天心，指向浩渺，指向宇宙深处。

从小岛下来，就看到那片柿子林。从湖边走过去，只隔了一条路。柿子树黢黑皴裂，枯瘦的枝干虬曲着，伸向高空。一根根如削骨，在冷风中痉挛，颤抖，倾斜。我从不觉得它们单薄贫瘠，在朔风卷地的严冬，越是看似羸弱的生命，越是柔韧饱满。此刻，我甚而看到柿子树在风中舞荡的不羁灵魂，听到柿子树在天空下的悠长歌吟。

我看树，心里沁出一丝丝喜悦，如同凉润的甜，柿霜裹着柿子的甜。

我看树，感觉四肢百骸被一种神秘的物质灌注，充盈，周身慢慢充满了力量。这力量，予我信心，使我在这场严冬面前不退却，不气馁。

黑塞说：让我们为一些美好的事物高兴，为之欣然歌唱。

是啊，我们真该为之高兴，为之欣然歌唱——你看，在冬天，在无遮蔽的荒原野陌，那些野树杂林，面目粗粝着，任风蚀霜欺，只牢牢抓住地面，把生命一寸寸夯实。它们隐忍，静默，虽繁绿不再，却别有风骨，是那种删减了阔绿千红之后的素净与端穆，在旷野朔风里，有一种凛然的姿态。不侵人，也不媚人，自筑天地，自浇块垒，自得其乐。禀性之美，不会被外难磨灭。

这使我敬畏，也让我心生景慕。它们才是参透岁月的智者，对于四时的更替从不违逆，从无怨怼，该吐绿时吐绿，该开花时开花，该结果时结果，即使没有果子结，也会让自己活得从容美好。

冬天来了，大地一片萧杀，万树寒无色。世界还原为最初的单纯，是百转千回之后而保有的一脉天真。生生，不息。

在无垠的时间空间里，我忽尔感到一股激荡的气流，将我紧紧裹挟，慢慢托举，托举到清寒无色里去——变成万树中的一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