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国大妈
打我记事起,姑妈就很威武,相比于现在的女汉子,姑妈才是女人中的纯爷们。姑妈那时是红卫兵,经常带我去他们指挥部玩。指挥部在一家照相馆楼上,我常常一个人被丢在值班室,姑妈他们便干活去了。值班室隔壁似乎是个审讯室,经常传来惨叫,透过三夹板墙面的小洞洞,我常常看到有人光着上身被吊起来打,据说那些人是反动分子。
后来姑妈没反可造了,在纺织厂当起了女工。我父母和哥哥们都不在上海,平日里和小伙伴发生点冲突,难免会受欺负,此时姑妈就会发飙。她会直接冲到肇事者家门口或楼下,用分贝极高的大嗓门骂上半天,让群众知道这家人从晚清到当年,几辈人发生过的种种丑事。姑妈在弄堂里威名远播,通常肇事者都会选择闭门思过,不敢做声。当然思的是姑妈的过,但也拿她无可奈何。
姑妈在我心目中形象一直很高大,可是父亲对她却颇不以为然,姑妈的“小”在父亲嘴里随时可以脱口而出,根本用不着回忆。
“那年她结婚,我们回上海喝酒。她可好,第二天就看中了我的全毛中山装,说要用她老公的混纺中山装和我换……”那天父亲娓娓道来。
“全毛和混纺价钱差得远,这倒也罢了。可她怎么说?‘你们武汉乡下地方,穿混纺就很时髦了。上海得穿全毛才走得出去’。”父亲说到这一节,每每气不打一处来。
曾经豪气干云的姑妈,在车间憋屈了二十多年,眼见后生辈中的佼佼者月薪都三四万了,颇有些英雄气短,常常感慨生不逢时。好在也还有偶尔露峥嵘的机会,比如几年前旧房拆迁,姑妈硬是争取到了不错的补偿金,在市区买了套77平方米的二手房,如今价值好几百万了。再比如姑父办特殊工种退休,也是姑妈出马据理力争才办成的。剽悍的姑妈,直到如今还是家里的定海神针。
“现在没事就跳跳广场舞,锻炼锻炼身体……”前些天,姑妈打电话对我说。“我们音乐声放得很小,不扰民,和那些乡下城市的大妈不一样。”姑妈又补充道,她的户籍优越感看来这辈子挥之不去了。
中国大妈中的绝大多数并没有姑妈这样的剽悍人生,不过姑妈这类大妈属于在舞台上抢话筒的角色,人数少声音却大,因而盖过了沉默的大多数中国大妈,常常被当作中国大妈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