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的记忆
那年我15岁,从富平老家来西安看望父亲。也许是父亲想我了,写信要我来,他想见我。一天,他高兴地说:“今天爸爸带你去看钟楼。”钟楼我知道,高高矗立在东西南北四条大街的交会处,那时钟鼓的确很高,四周没有楼房,有也不过四层,父亲在陕歌,文艺路北口上,住在简易的四层楼上。但在当时,那简直是令人艳羡的住处了。四层楼高不过钟楼的。
登临钟楼,让我兴奋。这样一个带点神秘的地方。于是便随父亲去了。
到达钟楼,从北边下面的洞子里进去,上到第二层,靠西边的房子里,有一个管理人出来,同父亲聊了几句,然后打开栅门,让我们上去参观。
整个钟楼上就我和父亲,两个人。
此时是1972年,文革正轰轰烈烈。钟楼,因了它的模样,也不受待见,显得寂寞无主,默默注视着戴着红袖章奔来奔去的年轻人。大约它的位置显赫,虽无革命光环,又尚在四旧之列,但能自身保全,确属万幸。绝无引起它人注意的骄矜。这个时候,我的目光静静地停留在它身上,尽管,我并不甚懂它。
神秘,是我的第一感受。过去许多时候总打它身边经过,有心无心望它一眼,似乎与我毫无关联。世界上许多事情就这样,它尽管进入了你的视野,但你却熟视无睹,仿若不存在,与你相隔在另一遥远的国度。之前的钟楼与我亦如此。
第一次爬上钟楼,肃穆之感,油然伴生。父亲说,钟楼建造于明代,距今400年了。400年的感觉,地老天荒。富平老家的古村落也有老房子,但哪儿能和钟楼的宏伟相比。更令我自豪的是,伙伴里也许有人见过钟楼,绝无人上去过。钟楼那时压根儿不开放。
登临二楼,我首先注意到西北角置放那一顶大钟,锈迹斑斑。我自语道:晨钟暮鼓。古人早晨敲钟,傍晚擂鼓,报告时辰。父亲看着我,脸上露着笑意。我过去轻轻抚摸了一下,拳起手指敲了敲,仿佛听见它遥远的回鸣,一层层荡开来。后来知道,钟楼上的古钟,铸造于唐睿宗景云二年(711年),实在珍稀,被移到碑林博物馆保藏。后来这一顶钟,是依原样复制而成。西墙上,有一“钟楼碑”,记载钟楼迁建过程。原来它最早建于明朝洪武十七年(1384年),原址在西大街广济街口,与鼓楼相对。明神宗万历十年(1582年),由巡抚御使龚懋贤主持,移钟楼于今址。文言文读起来费力,似懂非懂。感受深切的是苍凉和久远。抬眼远望,南大街历历在目,居高临下,车如流水。自行车流里夹杂着马车和偶然一辆卡车。马车不同乡下,马屁股后绑了布兜,看了令人发笑。父亲说:“周恩来、朱德也登过钟楼。我们站的这块地方,他们也站过。”时空就这样叠加,细细辨识,你能否闻到明人的话语和气息?
钟楼故事里,最引人遐想的是它的建制。地方建制,不能高于皇都,朱元璋建都于南京,但钟楼却是以皇家的规制建造的,实为罕见。原来朱元璋曾有心移都于长安,派了太子朱标来考察,朱标对西安印象极佳,回去向父王历数西安之雄:“举天下莫关中若也,天下山川惟秦地号为险固”。然而不巧的是,朱标英年早亡,朱元璋老迈之年丧子,心灰意冷,迁都之事便搁置下来。但钟楼的建造,却因了迁都之议破例依了皇制。钟楼命运,如此这般,若朱标不死,西安不知又会是何等模样?
看完钟楼,回到住所,心里有一种气息氤氲开来,钟楼的宏伟气派,将我震慑击倒。上面的物件和文字,伴随岁月流逝,已经模糊,唯有这种感受依然清晰,仿若为我注入了一股力量和生气,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心中升腾出别样的意绪,说不清道不明,觉得自己忽然和以前不一样了似的,是钟楼导入给我,催我升华了。一日读到刘勰的话:“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方始明白游历对象会在某一刻召唤你、赋予你元气。
40余年过去了,父亲早已作古。忆起往事,总会不由自主地想,父亲当时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劲,带我去登钟楼?我不知他通过什么渠道,费了多少周折找到熟人办成此事。真想当面问问他,当时作何思量?但一切已不可能,我只有在夕阳中,遥想、缅怀和猜度了。让父亲留下的那一抹余晖时时温暖我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