蓑衣饼
蓑衣现在难得见了,蓑衣饼还有。
打着雨伞去寻幽访古,眼前却都是时尚人,四面也都是摩登景。仿古建筑青砖黑瓦,旧时苔痕旧时雨。屋角一丛绿芭蕉,叶上噼噼啪啪落着,还是几百年前的雨滴。满街花雨伞。若有人头戴箬笠,身披蓑衣而来,当可一喜。
杭州有座吴山,老杭州人都叫它城隍山。山上有座城隍庙。只要不是下雨下雪天,许多人一定要赶个早,去城隍山“耍子儿”。喝茶,打牌,听大书。
山上的说书人,三十年前是有的。现在没了。
茶还是要喝。一碗茶,可以喝上一天。
最有名的茶点,是蓑衣饼,也叫酥油饼。吴山上的烧饼摊子,二三百年前就有,经营摊子的人肯定换了一拨又一拨。但是蓑衣饼,居然由这些烧饼摊子继承和流传下来了。
乾隆十三年,公元1748年,有个叫吴敬梓的读书人路过杭州,游览西湖,又在吴山上吃了几只蓑衣饼。后来,此人就把蓑衣饼写进了小说。
在那部叫作《儒林外史》的小说中,主人公马二先生来到吴山,“打了十二个钱的蓑衣饼吃了”,又吃了两碗茶。没吃饱,肚里仍饿。恰好一个乡里人捧着许多烫面薄饼来卖,还挎了一篮煮熟的牛肉。马二先生买了几十文钱的饼和牛肉,就在茶桌上尽兴一吃。
据说,这是关于蓑衣饼最早的书面记录。
后来着名吃货袁枚,也把蓑衣饼写进了他的食谱《随园食单》之中:
“干面用冷水调,不可多,揉擀薄后,卷拢再擀薄了,用猪油、白糖铺匀,再卷拢擀成薄饼,用猪油熯黄。如要盐的,用葱椒盐亦可。”
如此一来,一个饼,这就算有了历史。然而袁枚的做法,并非是现在的蓑衣饼,更像是摊鸡蛋饼。
蓑衣饼为什么要叫作蓑衣饼,我还是不甚了了。
我在城隍山脚下吃这个饼的时候,我觉得它不太像蓑衣,更像是一顶箬笠。
锥形的箬笠,翻过来就是一个漏斗:一个不漏的斗。农人上山下田,常戴箬笠。从山上或地里返回,路遇山楂、板栗、乌胖子,便用箬笠翻转过来,盛一笠的山楂、板栗、乌胖子,回家给孩子以惊喜。
蓑衣饼层层叠叠,亦如少女们穿的蓬蓬裙。
这饼制好之后,层层叠叠精巧细致,在油里炸得酥香金黄。要吃时,店员当场撒上一层细细的糖霜。入口咬之,松酥香脆。加之凉津津的糖霜,甜味沁入味蕾,慢嚼细品之时,滋味果然非同一般。
这是消闲的吃法。非为饱肚。马二先生自是搞错了。
偶见1956年的杭州旧报纸,刊登一条新闻,《“吴山第一点”久别重逢》。说的是,“阔别20多年的吴山第一点——吴山酥油饼”,重新在市面出现。
那时候,烧饼摊子,理发挑子,铁匠铺子,都已经公私合营。国营饮食公司下了指示,让这一只蓑衣饼重现杭城。这在当时,作为一条大喜讯见诸报端,公告全城。20年未能尝到美味的老客,必是早早赶赴此约:
“一位老教授吃了后连连称好。他在30年前吃过7个铜钱一只的吴山酥油饼,以后想吃就买不到了,而现在如愿以偿。”
寡淡的舌尖,终于又有了一只饼的酥香与松脆,有了糖霜那甜丝丝与凉津津的美妙感受。味觉,只会沉睡,从不磨灭。
而今又逾六十年,蓑衣饼还在。
暮春,我撑一把折伞,在吴山脚下的河坊街,冒雨去寻这一只蓑衣饼。
在我坐于桌前细品蓑衣饼之时,眼前仿佛有一位头戴箬笠,身披蓑衣的宋朝朋友进得门来。他抖落一身的雨水,坐了,慢慢地喝一壶茶,品一碟蓑衣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