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账本
父亲会一门手艺——木工,而且在乡里出名,隔三差五就有人上门叫他去帮工,报酬肯定少不了,一家热闹的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的。父亲脸上总是漾着慈祥的笑容。对我们小孩更是关爱百倍,我们也因父亲而自豪。
手里揣着父亲偷偷塞给的零花钱,我整天游荡在村里的几个代销店,喜洋洋地随意买着自己爱吃的东西。店主几句诱惑式的赞扬,令我飘飘然;跟来的小伙伴那“咕咕”的吞口水声,和如狼似虎的目光,更使我不可一世。于是便有忍不住的小伙伴渐渐地向我套近乎。小的甜甜地叫我“哥”什么的,经常帮打点草喂牛;大的则一副护“花”使者的气概,谁敢招我不高兴,他便会狠很地教训他一番,这一切的一切,我感觉父亲是最伟大的人,是他让我大手大脚。
我上中学的第二年,在我返校的星期天早上,我照例问父亲要钱,父亲手拿出了钱,下面压着一本笔记本,我接过了钱,想转身就走,却被父亲叫住了,眼睛透出一种渴求理解的目光:“请你在这本子上签个字!”语气平稳而有坚定,什么?跟自己的父亲要钱,还要签字,这可从来没听说过!我差点叫出声来,父亲似乎看出了我心里的诧异,但仍是满脸笑容说开了:“你成年以后跟我要钱,都要记账。到了我老了,你还钱养我,我不要利息。你别忘了。”哪有这样的父亲,“签就签!”我赌气地接过笔记本,本里已密密麻麻地记载着从上学以来,我除了学费的以外的其他开支,我心里还是震了一下。不经意间,想到父亲近段的生意是不是不好,但我经过我多日的观察,父亲的生意火红得很,父亲又是很大方的人,不要说我,就是那些左邻右舍,谁有个困难,他总是乐施好善的,父亲到底怎么啦?
有一次回家,跟家里人其乐融融了一番,突然想着该回校上课,急忙赶到车站赶车,父亲也跟着跑送,买车票时,才发觉钱少了一角,不够,怎么办,问父亲,这个月我签的数额早超过了,不好意思了,但买不上车票,误了课,那更是难过。于是,红着脸压低声音求着他,父亲很快拿出一角钱,我接过想跑去买票,却被父亲一把拉住:“别忙,先签个字。”我真的有点发气了,这也太不近人情了吧,于是一签,笔一丢,头也不回混入上车的人群,丢下父亲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路边。当时,天气阴冷,寒风呼啸,我不知道父亲是在寒风中站立了多久,后来听说他感冒了。
一来二去,签的多了,我发觉账本越来越厚,而且觉得花的数目远比其他同学的大得多。每接过父亲的颤颤的手递过的账本一次,我的心就往下沉了一点,我的手脚也慢慢地收敛了,零食没有了,衣着也随便了,只是买书籍时才肯开口问钱签字。
账本一页一页地加厚,我个儿一天一天地长高,父亲的头发一根一根地长白,最后账本终于停止工作了,因为我参加工作有了收入,我长长舒了口气,即使对父亲的做法有些理解,但还是觉得不近人情,我想我该还父亲的账了。父亲老了,驼着背,整天只在村里串门,由于年轻时不事农活,老了农活竟然一点也不会弄,只靠年轻的一点本钱过日子。每个月的工资,我都省出一点,送到他的手里,他总是推辞:“你刚参加工作,收入不够,你留着自个儿用吧。”我开玩笑着说:“我不要求你签字,我开始还你的账啦。”这么个开玩笑,父亲竟老泪纵横:“孩子……”我没有报复的快感,倒是心头像被谁剜了一下。
父亲病很重了,我将他转到大医院,他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挣扎着从内衣里取出那本我熟悉而又憎恨的账本,两眼含泪说:“儿呀,假如没有这个账本,你知道那时你手脚有多大吗?有心思放在学习上吗?爸不忍打你骂你,只能这样了,爸爸这辈子不会要你还的,住院的钱我也都准备好了,你别操心,好好地工作!”
此时此刻,我任凭泪水在脸上恣意地流淌:一角钱的父爱,我一辈子也还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