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头牛
书桌上放着从旅游区带回来的一头“牛”。确切地说,它是一头“水牛”。它双眼炯炯有神,四脚微张,头微微向右张望,似是在寻觅着什么。这个用塑料定型、细小海螺壳做成的工艺品,让我想起以前家里那头公水牛。
记忆里的儿时,是一座座低矮的瓦房茅屋,一片片黄了又绿的田野,连接两者之间的是一条条蜿蜒的泥路。每当农忙时节,总有一批又一批扛着榔头、挑着竹筐的人们奔忙于望不到头的泥路上,夹杂其中的则是一头头或大或小的水牛。
它是其中一头,小时活泼好动,体格健壮,我们叫它“壮壮”。
它出生时我大概八九岁。就在它出生前的一个月,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把我家烧得一干二净,一家生计几乎从零开始。它的降临,让我因母亲连续几天的痛哭而害怕之际,也有好奇和希望。
它逐渐展现出聪明好动的特点,很招人喜欢。山坡上,牛群为嫩草而贪婪进食,它却撒开四蹄,翘起尾巴,仰头迎着山坡上吹来的斜风奔跑起来,还经常一边跑一边“挑逗”同伴。那时生活困顿,母亲总是一脸愁苦,但每当看到这种情形,她脸上的冰霜总会慢慢消融。有时它又显得很通人性,我靠近抚摸它,逗它时它总不抗拒,温顺地感受着我的触摸,有时还伸出舌头舔舔我的脚背,似是跟一个熟知的朋友低声耳语。
我慢慢长大,家里光景日见窘迫。我13岁那年,大哥考上中专,我跟二哥一个上小学一个上初中,父母经常为了凑齐高昂费用砸锅卖铁,父亲还因为还不起贷款而被关将近半月。那时候,父亲总是眼神空洞地抽着廉价散装烟,母亲脸上经常挂着焦虑。但他们总是鼓励我们兄弟仨:认真读书,我不会让你们半途而废。
为了交学费,家里把牛群卖掉,只剩下刚学会拉车犁地的壮壮。那时候的壮壮已经长得健壮挺拔,个头虽然不大但充满了力量,四条腿上有凹凸有致的肌肉,一对牛角像两把对称摆放的弯刀,双眼炯炯有神。对于穷得几乎走投无路、又以农作物作为唯一收入来源的我们来说,壮壮无疑是与贫穷抗争的依靠。
壮壮似乎看懂了人间世态,长大了的它变得“懂事”。青春期的公牛往往很好斗,打架、撒野是常有之事,我还记得经常看到别家公牛迎着微凉的北风不顾主人吆喝狂奔几百米、几千米,直至没了踪影。可是壮壮从不这样,它经常与我们出入为伴,卖力地干活,从未耍过赖。大热天它不停拉车、犁地,直到气喘吁吁,嘴边挂着白沫,口水滴了一路,脚步却未放慢。农忙时,人们钻到田地里忙碌,留它自个吃草,它也很少走远。母亲经常说,壮壮性格像极了我们家人。
为了维持生计,只会干农活的父母起早摸黑,父亲经常一大早独自扛起木犁,和壮壮一起消失在路的那一头。
记得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壮壮拉着牛车,上面是一车沉甸甸的稻谷,车头坐着我和父亲。刚下过雨,路上很滑,一边车轮被陷在泥坑里,一时动弹不得。父亲和我赶忙跳下车来,他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已经气喘吁吁的壮壮憋足了劲,前蹄死死钉在泥水里,后脚八字撑开,腰部弯成一条彩虹。一阵吆喝,几次尝试,车轮终于慢慢离开了泥坑。壮壮与我们“齐心协力”,又总能克服困难的情形,现在想起来仍然感到暖心。出生在一个家境窘迫的主人家,壮壮比同伴多走了多少路,多吃了多少苦,没人知道。
我上了中学,留宿学校,回家越来越少了,与壮壮相见的间隔时间也越来越长。随着大哥毕业,我们家生活慢慢改观,农活干得少了,壮壮也没之前那么劳苦了。只是,我渐渐长大,壮壮却渐渐老去。一天从学校回来,被忽然告知壮壮被卖掉了。因为,它已经老到不能再留家里了。我愣在门口,顿时感觉眼中热乎乎的。十多年过去了,壮壮的影子还经常在脑海里晃动。
今年春节回家时,发现当年经常放牛的山坡已经被铲平了,田地也转包给别人,种上了各种各样的农作物。但在那不远处的小山头上,我隐约看到壮壮四脚微张,头微微向右张望,双耳摆成“一”字,似是在寻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