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茶
清明那天,母亲托人从乡下带来两包茶叶。打开薄膜袋子,我将整个脸埋在里面,拼命地吸,来自家乡特有的茶香扑鼻而来,似有艾草的气息,沾着栗花的味道,透着兰花的馨香,好醉人。
茶谚云:“春分茶冒尖,清明茶开园。”记得小时候,每年清明前后,母亲总要用几天时间,在我家菜园边的茶树旁穿梭,因为此时是采制春茶的最佳时机。气候温润,雨水也十分丰沛,菜园的茶树,披一身新绿,那叶叶茶芽,拼命地舒展,肥硕而柔嫩;鲜活的叶子,绿蓊蓊的,嫩生生的,带着晶莹的露滴,英气逼人。
母亲上路的时候,太阳还在山坳里睡觉,大公鸡叫了几遍也不出来。云雾将山峦掩得虚虚实实。
母亲采茶,很细致很细致,采撷茶树上的嫩叶,一叶一芽都不放过。母亲采茶,也十分轻快,她的手,在芽叶间跳动,像钢琴家弹琴似的。母亲的心情一定是愉悦的,许是她听到了小河里溪水的欢歌,或是听到林子间黄莺的歌吟,她的手,就像那黄莺儿,在叶子间跳动着,那芽叶就一把一把地到了竹篮里。
我家茶树都成林了,有的树有两米多高,母亲不紧不慢地一棵一棵树地过,从没有断过枝桠什么的。母亲摘茶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母亲替我梳头扎辫子的情景。母亲没有女儿,生了我们弟兄四个,我老幺,母亲就把我当女儿养,繁忙之余,或是走亲戚人家,总要给我弄下头发,扎个小辫子。跪在母亲膝下,母亲就给我分头发,一绺一绺的,左盘盘,右溜溜,很是细心。淘气任性的我,只有那一刻才是安静的,享受的,满足的。我想,母亲是把我家的茶树当成她的子女吧,她是在给茶树们梳头理发吧。
太阳刚爬上后山的皂荚树尖,母亲就提着满满的一竹篮茶叶回家了。采摘回来的新茶,母亲把它们放在竹篾簸箕里,均匀摊开。母亲说这是去青气。待鲜活的叶子打蔫了,就开始做茶。母亲先将灶上的铁锅刷干净,不能有一点油烟气,然后用松枝叶在锅底添火,待锅烧热后,把新鲜茶叶子倒入锅中。茶叶入锅的瞬间,只听得有声音噼剥作响,母亲飞快地用双手不停地在锅中翻动茶叶,动作娴熟地将一把把叶子向空中抛去,又落入锅中。这样不停地几个来回后,又将叶子轻轻地在锅中搓揉,手法是柔和的,舒缓的,让我想起了夏日里母亲新磨的麦面。
青青的叶子慢慢地变细了,卷曲着身子,颜色也悠地变暗了,由绿色变深色了。那些独芽茶,外形扁平如针,立挺,绿莹,煞是好看。眼看大功告成,母亲剔出多余的火星子,让茶叶在锅里再呆上一会儿,这样的茶耐泡些。
整个程序下来,母亲是累了,一屋子茶香已弥漫到左邻右舍了,从老家瓦屋里冒出的烟子里也充满了茶的清香。
做好的茶叶,也就四五斤的样子,母亲照例要进行分包。我们家在山区,山青水秀,常年云雾飘渺,是产茶的佳地。加之我母亲心细,做的茶分外好喝,色香味俱全,在那个特定年月就显得特别珍贵了。母亲常常把茶叶分成五份,一份是送给我远方的姑爷的,姑爷远在麻城,嗜茶如命,那时我家穷,是姑爷常常接济我家粮食度日,家里没有回报,只有每年的这点茶叶才能拿出手;另两份都是送给我在麻城木子店的二舅和细舅的,二位舅舅一生只爱烟酒茶,茶是他们的命根子;还有一份是留给我父亲的,父亲是个教师,常年在外教书;剩下的一份,母亲就将它储存在一个大瓷罐里,来了客人,母亲才舍得泡上一壶,平时我们自己是难得喝上一回的。
可人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对你有吸引力,因为顽皮,母亲不要我动的东西,我越要偷着干。有一天,趁母亲上工时机,我邀约一大帮小伙伴到家里来品茶,许是茶泡浓了,许是肚子饿了,许是喝多了,茶在肚子里倒海翻江,茶的刺激让大脑天旋地转,我第一次领教了茶醉人的滋味。
18岁那年,我离开家乡到了部队。走时,母亲将家里仅有的一点茶沫子塞进了我的背包。到了部队,我舍不得喝它,每每训练下来,每每思家心切,每每遇到挫折不顺,我就偷偷地拿出那点茶叶,将脸埋在茶叶里,拼命地吸,我吸到了来自故乡的地气,也吸到了故乡山水的灵气,倔强地昂着头一路走去。
这一晃30年过去了,每年,我都会准时收到母亲捎来的茶叶。手捧着茶叶,我的思绪便穿越天际,来到了母亲身边。我的思绪如茶,淡淡的、涩涩的、绵绵的、香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