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溪小记

一泓碧水，绿宝石般透亮，蜿蜒着，来到这重重丹霞地貌的峻岭深处，一唱十八里，写尽奇、险、峻、雄、曲、幽、静……这些词，是从排工口中说出的。

老排工身骨硬朗，肩上背一顶竹笠，我和同伴踏实坐稳了，他轻舒臂膀，竹篙斜撑，竹排已轻盈离岸而去，悄无声息地滑行于碧波之上。

两岸乔木、灌木丛生；粗壮的百年老树脚下粗壮的根须紧紧攥着崖壁上薄薄的土壤，虬枝苍劲，墨叶翠郁。而崖壁上黑渗渗的，潮湿而黢黑，除了间或的灌木丛，大都是草本植物。见我的好奇，老排工乃缓缓道来：请看右上，崖壁上的草，一丛丛毛茸茸的，细微，它叫还魂草——拔下它，随便搁到哪里，没水没泥土都没事；即便干枯如槁、似灰了，然而，只要将其放入水中，抑或是泼洒些水，它立刻水灵灵地鲜活起来，盈盈的，充满生机。

瞧瞧那些柔顺的、匍匐的、谦卑的草，它的名字好听，唤作龙须草；更打紧的是，它可有韧性了——往回看三五十年，公社社员辛勤劳累一天，也就两三角钱的工分；而私下里去割龙须草，一斤就能卖个两角多，而一天下来，怎么说也能割上它五六斤！龙须草有啥用？太管用了！别看它韧，可背回它，用滚开水狠狠烫，开水滚上几滚，它就柔顺如绵，弯曲自如了；可它的韧性本质不变——它可以编织成草席，铺着它睡，冬暖夏凉，淡淡的草香怡人；奇特的是，乡村夏季蚊虫多，铺了龙须草席，蚊虫居然少了，甚至于几乎看不到蚊虫的影子！所以呀，以往呢，龙须草可是乡村的一宝呢。

盈盈一波间，山回水转，我们早已深深地被神奇的龙须草给打动了。老伯，你们如今还采集龙须草吗？还编织席子吗？老伯淡然一笑：早就没人采集和编织了——上崖多危险啊！再说，现如今来钱的门道多了去，怎么弄也比这划算！人工采草，编制出来的草席，价格划不来啊！

老伯缓缓又说：就拿植物来说，咱锦溪有近千种，比如金线莲、鹿衔草、羊蹄镯……所以呀，人们都说：锦溪春天是花溪——两岸春花如火；夏季是凉溪——山谷里凉风习习，暑溽之气，荡然全无；金秋则是香溪——桂花、兰花……鸟语花香，浸染一溪；而寒冬来临，锦溪又成了暖溪——真的，我们正好是寒冬来的，峡谷里却是春意浓浓——一丛丛杜鹃花姹紫嫣红，棱角山子繁花如云似雪，暖意拂面——莫非南方没有冬季么？待我们后来到了终点处下了竹排，竟然是寒风阵阵，冷意袭人——原来，寒流早在峡谷出口处严密候着我们呢！

除了花香，令人心生温暖的，还有翔舞的飞禽们——一路上，时有雨燕欢快地斜飞于竹排前后，伴随着我们。雨燕轻盈，灰里透白点，好似欢乐的精灵；老伯告诉我们：如果是头一张排出发，还能赶上遭遇鸳鸯——它们可是成双结对，嬉笑欢逐于竹排前后，绿波之上。少时可见五六对，多时则有十几对——那样的话，锦溪一片欢腾——竹排悠悠、鸳鸯翻飞，游人惊呼……而在锦溪，有飞禽百余种——这是我们上岸后，在保护区宣传栏上看到的资料。在看资料的时候，一只白鹇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从我的眼前舒展着白色翅羽飞入冬雨之中，仿佛一道温柔的、放慢了的闪电——白鹇最显着的两个特点，一是白得耀眼；二是宛若晃动的火焰——洁白而跳跃着。

锦溪宽敞处在说话间早已成为记忆，眼前的溪窄如一线，或湍急，或局促，或逼仄，最狭处，仅能容一排恰好滑过；抬头，两面巨大的崖壁挤压着胸臆，令人喘不过气来；左右环顾，古枝劲横，浓叶如墨。

迎面，一丹霞地貌奇峰峭立，壁上几乎布满大大小小的岩穴；老伯说：那叫老鹰巢——那里有数只鹰枭，重者达十几二十斤！同伴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竹排进入一片缓水区域——老伯说这里是八折水——锦溪又叫九折水——八折水中最长的一折，因此，好多部影视剧都选了这儿作拍摄点。老伯淡淡地告诉我们：在这里，他就出演了三部影视剧，并且都是出演一个擅唱山歌的老排工。

捱不住同伴乞求，老伯哼了几句：哎，天上什么多嘿？天上星星多，除了月亮，全是闪闪闪发亮的星星；哎，山上什么多嘿？山上鸟儿多，山上除了凤凰，全都是爱唱歌的鸟儿；哎，水中什么多嘿？水中鱼儿多，除了龙王全是如梭的鱼；哎，地上什么多嘿？地上人儿多，除了菩萨都是苦命的人……老伯声音不高，全是轻声哼着，却有着久远的、内在的感染力。老伯补充了一句：全是小时听一代代长辈们哼哼着学了一点儿……

老伯抿紧了嘴，注视着前方：溪水由绿而蓝、而深蓝——老伯只说了声：不得唱了，这一路水深嘿！总有八九米深吧——这里的鲤鱼，肥的有八九斤重呢！盯着像鲤鱼背脊似的一波波涌动的溪流，我想像不出那些隐身激流深处的鲤鱼，会是怎样的雄劲、生猛，生命力四射！锦溪飞禽种类繁多，然而，更丰饶的，却是植物——不是草本，而是木本、乔木。沿溪我们已经认知了诸如长叶榧等珍稀树种，以及如今已是罕见的乌冈栎。山溪是时间之河，而植物则是生命之河——本质上，二者是一致的。水的流纹凝固在绿叶上，形成了叶绿素；绿叶的绿潮汹涌，最终汇入生命之河。只有那些富于勃勃生机的事物，才会最终铭刻在时光的内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