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点

在魏晋风度的语境里，豪迈阳刚的桓温是个特例。他是将门之子，却早年丧父，家道中落。母亲生病需要羊肉为引，桓家买不起，桓温只好将最小的弟弟桓冲典押给卖主，才换回一头羊。这件事对桓温人生观的建立影响深远。

少年桓温的经历很像金庸小说里的侠客，他一边读书一边习武，终于在十八岁那年手刃杀父仇家，威名大振。后来结交贵族子弟，成为天子佳婿，剿灭成汉，三次北伐，大胜前秦，贵为大司马，废立君主，以一己之力使得桓家与王、谢、庾三大门阀鼎足而立，桓温的个人奋斗绝对是励志的典型。

对桓温来说，三次北伐和他指挥的第一次淝水之战，都没有剿灭成汉之战重要。当时东晋兵不多将不广粮草不充裕，而蜀道素称艰险，朝廷君臣皆称无胜算，不同意出兵，但永和二年十一月，桓温上表皇帝后，就立即出兵伐蜀，东晋君臣来不及阻止了。出乎意料的是，桓温领兵竟一路势如破竹，直到成都西南的笮桥，才面临一场生死决战。

当时，汉军已无路可退，奋起抵抗晋军。激战中，晋军参军龚护阵亡，晋军稍乱。此后双方各有伤亡，互有进退，而汉军以逸待劳，又在主场，地形、补给等皆强过晋军，一时就有压倒晋军之势。桓温的部队危如累卵，时刻面临全线崩溃的危机。汉军敏锐地意识到了，一时间鼓声如雷，杀声震耳，一阵阵箭矢如雨，射到桓温马前，军心立刻动摇。而桓温立于阵前，须发如猬，决眦怒喝，指挥着他的将士奋勇向前，但兵败如山倒，如何可以遏制？就在生死存亡的时刻，晋军阵里，忽然鼓声大作，一骑人立，仰天长嘶，是前锋袁乔拔剑冲出，冒着箭雨，直奔成都城下，军心立时大振，大军席卷而去，汉军手忙脚乱，大败。汉主李势投降，成汉灭亡。

战鼓是谁敲响的？

史载：“众惧，欲退，而鼓吏误鸣进鼓。”《晋书·桓温传》、《资治通鉴》均同。敲鼓的人打错了鼓，误把鸣金作敲鼓了。鸣金收兵，敲鼓杀敌，历史与成汉开了个要命的玩笑。千百年后读到此处，犹自为桓温捏一把汗，也为李势叹息一声。历史有时候就是这么任性。

有人解释为命运，有人解释为袁乔自作主张鸣鼓的，或为宿命，或为猜测，都是臆测而已。如果尊重史籍，我们可以想见，在一千多年前的那个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桓温没有丝毫的退意，他挺立着，赢得了为他生命喝彩的鼓点。可以想见，即使鼓点不起，只要桓温不死，东山再起的典故主人公，可能不是谢安，而是桓温。他是打不倒的巨人。

而汉主李势，先是错误地估计形势，盲目乐观，用兵错误，天险未能凭恃，主场优势未能把握，终于兵败国灭身辱。即使鼓点不响，即使此场李势大胜，他也不能把握胜势、取得最后的胜利。胜败早已存在于个人的品质里，一切偶然都有必然。

每个人都有低谷，都有四面楚歌的时候，但是此时，依然会有鼓点为你敲响，倔强挺立的，斗志不灭的，必可听到鼓点而奋起，收复失地，重整河山。从来没有错误的鼓点，有的是永不言败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