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鞋簸儿
奶奶有一个针线笸箩。幼时读书,读到《周总理的睡衣》,文中提及邓妈妈的针线笸箩,“面前的小凳子上摆着个针线笸箩,笸箩里放着剪刀、线团、布头和针线包……”真真切切的,脑子里浮现的是奶奶的针线笸箩。“笸箩”大抵是北方的叫法,那种圆口二三寸深的竹器我们老家叫“簸儿”,更具体地说,装针头线脑的叫“鞋簸儿”,概因布鞋做得最多吧?
奶奶的鞋簸儿不大,物件却真不少。剪刀、线团、布头、缝衣针那是必不可少的,针钳、顶针、线梭子这些辅助工具也在簸儿里占一席之地。奶奶虽然大字不识三箩筐,但家事却是一把好手,即使一个小小的鞋簸儿也收拾得井井有条。深色、浅色、花色的布头分类大块包小块卷得紧紧的,长长短短的针全部吸附在一块大磁铁上搁进一个方形的锈色斑驳的铁盒里。奶奶还有一样利器——一个小小的穿针器。打我幼年记事起,奶奶眼神就不太好了,穿针有些困难,但凡我在家就央我帮她穿针。姑姑回乡省亲,给带了这么个小小的穿针器,对奶奶而言大概有海参燕窝的润泽。打小奶奶就很宠我,但却不要我动她这些“宝贝”。穿针器一个薄薄的夹片,两根细如发丝的金属丝大概比我的皮肉要娇嫩得多,值得奶奶用心呵护。每每想弄出来玩玩一探究竟,都不曾得手。幼时我极淘气,经常把奶奶的布头卷儿拆得七零八落,找最好看的花布让她给我缝沙包。奶奶虽然有点舍不得那些布头,但也架不住我难缠,总是一边缝着沙包,一边数落着我猴子一样的顽劣。
奶奶常说,“笑破不笑补”,旧衣裳也要穿得利利落落的。想想现在满街的破洞乞丐装,大概是颠覆了那时的审美。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只有棉线织的袜子,很厚,袜筒也长,看上去很暖和,但没有弹性,牢度也差,禁不住调皮孩子三上五下的蹦■就要露出脚趾头了。母亲买回的新袜子还没来得及上脚,就要被奶奶改造了。奶奶有一只补袜板,就像一只厚厚的木头鞋垫儿。袜子筒里塞进补袜板,垫上几层棉布,引针走线。虽是小童袜子,缝上结实耐用又好看的袜底也绝非易事。那时太小,也不知过了几日,奶奶便给我亮出一双缝上了袜底的棉袜,细密的针脚,袜底子上还用彩线绣上了蝶恋花的图案。那时实在想不明白,好端端的新袜子为什么还要缝上笨笨的袜底子才给人穿?但穿上缝了袜底的袜子才知道,来自脚底的绵软与温暖,足以抗衡一切寒冷。
奶奶是小脚,即使是时代进步到了买鞋子穿的年代,奶奶也难买到合脚的鞋子。小的时候我也穿过奶奶做的布鞋,但那些旧布糊的袼褙做成的鞋底实在是经不住顽劣熊孩子上山下水的折腾。慢慢地我们都穿上了街市上买回的鞋子,但奶奶还得自己给自己做鞋子。三寸金莲,鞋子是小,但做工煞是费心。纳鞋底,糊鞋帮,小脚老太太的鞋子鞋帮与鞋底的缝合看不到一根明线,都是走暗线,每缝一针都要借助针钳的帮助,做一双鞋子颇费周折。那一双青帮白底、鞋面上绣了彩线小花的三寸金莲鞋,不知要消耗奶奶多少农事之外的光阴。奶奶那会儿常常羡慕我脚大底盘稳,可以信步走天涯。也许,每一个家庭妇女的心中,也都藏着一个关于远方的梦吧?
奶奶做事麻利,风风火火但却一点也不毛躁。幼小的时候,常常在夏日午后恹恹的昏睡中醒来,看到奶奶在叠堆在竹床上的一大堆衣裳。家里大大小小十几口人的衣裳,一一翻到正面,叠得整整齐齐,送到各房的衣柜中。关于收拾衣裳这件事,我最佩服奶奶的,莫过于她总能从几十件衣裳中,精准地发现哪一件衣裳脱了线,哪一件衣裳破了道口子,哪一件衣裳掉了颗纽扣……每每这时,鞋簸儿便要粉墨登场了。就着大门外的亮光,奶奶坐着小竹椅,靠在门边缝补衣裳。我坐在门槛上看奶奶:她左手捏针,右手拿线,两手举到眼前,迎着大门外的光线,摸摸索索地穿上了针,飞快地打结。左手握着衣裳,右手上下翻飞,神情专注。奶奶齐耳的短发梳得一丝不苟,抹了头油,黑亮黑亮的……那是一幅极好看的剪影。
《周总理的睡衣》中写道,“这一回,邓妈妈又穿上了线,左手捏着针略略抬起,右手熟练地打结。”——邓妈妈在给周总理缝补睡衣。奶奶的鞋簸儿放在小凳子上,她坐在旁边,穿针引线。——奶奶在缝补着一家人的衣裳。虽然是党和国家领导人与乡野村妇的差别,但在缝补这件事情上,在我看来是一样的,她们身上都闪耀着同样一种圣洁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