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
一整个下午,父亲都坐在那张老篁竹椅子上喝茶。
父亲半眯着眼睛,把真个身子都放进老篁竹椅子里。父亲每动一下,老篁竹椅子就叽嘎着响几声。父亲在老篁竹椅子里躺舒服了,就支起身来,端起旁边的茶壶,对着茶壶嘴巴猛扎巴一大口茶,然后再把嘴唇扎巴着动了两下。父亲喝上三两口茶,又把身子放进老篁竹椅子里,再眯着眼,半睡半醒地躺着,那可真是神仙日子啊。
父亲上午不喝茶。父亲喜欢大清晨起来,屋里屋外,坡上坡下,田边地里地忙活着。忙了大半天,累了,吃过午饭,喝上一个下午的茶,舒缓一下身子骨,或是计划着明天的活儿以及整个季节的栽种与收成。
那茶壶是紫砂材质,口大肚圆,整个就一拳头那么大。茶壶是有些来历的。那年,父亲沿着门前的磨刀溪放着竹排上永宁河再出长江口,顺着长江口下川东时,在川东的一个小县城里买的。父亲买了那茶壶,茶壶就再没离开过父亲。出门走亲戚时带着,上坡干农活时带着,就是去后山李二爷那里买猪儿时也带着。壶不离人,人不离壶。
父亲更多的时候是在那把老篁竹椅子上与茶壶对话。老篁竹椅子就摆放在院子里的晒坝边。晒坝边是一棵大黄葛树,少说也有上百年的历史了。那黄葛树,像一把大伞照着一座老屋的时光。黄葛树下是一条青石板古道,上通洞子场,下走观音沱,每天人来人往的,可不少哟。父亲不管人多人少,他就在那棵黄葛树下喝自己的茶。
父亲喝茶,那是很有些讲究的。父亲不喝“明前茶”,就是清明前采摘的茶叶。父亲说,那家伙,茶叶太嫩了,泡不上过三两开水,就没味儿没劲儿了,不安逸。父亲就爱喝用较老点的茶叶泡的茶。那茶呢,要采自黄葛坡上自己家里种的。黄葛坡可是个产茶的好地方哟,山高地肥,成天云雾绕绕的,像仙境一般。黄葛坡的茶叶,全是纯天然的,有时随手摘两张生茶叶放在嘴里嚼嚼,回着甜味儿呢。
春暖花开时节,父亲把茶叶采了,连夜连晚制作成手功茶,一大挑一大挑地挑到观音沱,该卖的卖了,该送人的送了,每年总要留上一大口袋茶叶,自己喝。父亲对喝茶很有些研究。泡茶的水呢,不能烧到冒着泡地开,刚开锅就行了。父亲把泡茶的开水放在一个保温瓶里,把茶叶放进茶壶,先倒上一小点,能把茶叶发湿就行。父亲先把茶叶发湿一会儿,再把水倒干净,打开保温瓶冲得茶叶团团转,赶紧盖上茶壶。等过上个三五分钟,茶就泡好了就能喝了。
其实,父亲更喜欢上观音沱王二娘的茶馆里喝茶。
观音沱是一个老场镇子。从那些场镇子上的青石板来看,不少于百年老镇。观音沱位于两条小溪沟的交汇处。两条小溪交汇成了一条河,早年,那可是个水陆码头,热闹着呢。山里人往外运猪卖牛、卖竹片卖山货,尤其是卖村子里的主要特产茶叶,都得从观音沱走。出了观音沱,才能顺水顺风地到达县城以及更远的地方。观音沱聚集了不少的人气。观音沱也聚集了不少的茶馆和茶客。
观音沱农历三六九逢场。每到逢场天,父亲就早早起来,走上过十里的山路,去观音沱王二娘的茶馆喝茶。
王二娘的茶馆可是观音沱的一张牌子。正对着水陆码头的大石台阶上,风水好,视线开阔,人客来往兴旺。关键是王二娘的脾气好,人进人出,成天都是一张笑脸。有钱喝茶,无钱的或没带钱的,找口茶水喝,王二娘是二话不说,提起茶壶就给你倒上个一碗两碗,让你喝泡了解渴了才走。
父亲走进王二娘的茶馆,要上些茶叶和一壶开水,拿出自己的紫砂茶壶,泡上。父亲爱找茶馆角落的一张小方桌坐下,一个人喝着自己的茶,放着耳朵听其他的茶客山南海北长城内外大河上下地神吹鬼吹着那些见过的和没见过的故事和传说。父亲听着听着,听到高兴处,拿起紫砂茶壶对着嘴儿就猛扎巴一口,安逸,来劲儿啊。茶馆里成天上演着生活的百态,谈生意谈买卖的,谈婚姻谈说媒的,谈张家长李家短的,还有小两口闹矛盾找人说和的,来来往往杂七杂八的人,多得很。进了茶馆,喝上一杯茶,说说家常事儿,山里人的日子就轻松就放心就过得踏实了,那些闹心的烦心的过不去的日子一转眼都能过去了。
多年以后,每次想起父亲喝茶的场景,我都心生感叹。我不知道,父亲喝的是茶呢,还是在细细品味自己的人生与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