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方便到随便

科学技术的创造发明，提供民用产品供人享受，尽力追求方便；文学艺术的创作出新，则往往相反，甚至故意设置困难，追求高难度，给你不方便。

高铁的出现给人们出行带来许多方便，网上购物给人方便，刷卡进站给人方便，这些都大受欢迎，而手机的出现给我们带来通讯上的方便，更不用我多说。

不过，太方便往往会让使用者产生随便。这在文化层面上看，则不是好事。比如手机拍照、发图、发文、下载、转发、群发，已经让收受者生烦了。记得以前每逢大节日，比如春节拜年，或亲自登门，或自制贺卡，或写信，或打电话，那时接到的是亲朋浓情。现在，来几个通用表情，转几句别人创作的祝语。方便让人变懒，转发让情变淡，真的无味，甚至懒得点开一读。

每天打开手机，都有“朋友圈”一串一串，大量鸡汤文字，包括鸡汤味浓浓的图片，你发人生哲言，我发名家警句，真个是鼓乐喧天，你未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几秒钟。心想，现在用手机要发个言真太方便了。若在会上发言得先举手，主持人点头才可开口；到报刊上发言，得过责编、主编、总编的关，再到印刷厂，再到投递员方能摆在读者面前；写信给亲友表达个什么，那就更花时间了。用手机有多方便呵！

但是，方便并不一定带来快乐、清心，或者幸福。发微信太方便了，于是就随便。手机拍照太方便了，于是就随便。我认识许多摄影家，包括国际级大师，他们为拍照，历尽艰辛，拍出的优秀作品也寥寥，而我们，一次出行几小时，拍了成百上千张，回头一看，几乎全部可以删掉！

有位熟人，每天给朋友们发了20几个圈。涉及人生、事业、政治、军事等等，尤其是友情爱情的鸡汤，句句金玉良言。我想，第二天她保证记不起自己发了什么。以前，我读中学的时代，教室墙上挂有名人语录，政治的科学的文化的，那时许多同学都认真抄在自己最精美的那本记事簿上，印象都深刻。

有件事每每想起都觉得很有意思：我一位以前的同事，女的，长得很讨人喜欢，文静秀气，人款极好，是后生兄们的梦中情人。那时，并没人有勇气追求她。忽一日，听说她结婚了，嫁给大都市一位以前的同学，事业成功人士，新房布置，婚礼安排，贵宾迎送等等都没她一点事，婚后日子平顺，生儿育女，日子飞快地过着。在那个大都市再见到她已是我们都退休了。一起喝茶聊天，说起人生，她说她最遗憾的是没经历过恋爱的阶段。朋友们说及自己恋爱经历那种苦苦思念，深夜车站等待对方的苦乐，节衣缩食筹资购买家具一起布置新房的甜蜜，她都没有，她嫁得太方便了，生活得太方便了。听她诉说，我脑中出现《西厢记》中张生盘墙棱去会崔莺莺的镜头。他们不方便，所以幸福。

方便常让人随便，随便总会降低生活质量。现在，冲工夫茶时煮水用电炉，水开得快，也就冲得快，一杯连着一杯，没了等待，没了闲适，也就没了优雅。忽然怀念起小炭炉来，更妙的是用榄核烧火煮水。一遍茶喝后水未开，等着等待，喉头有点渴了，这时再来一杯，那味道与电炉边冲茶者频催“食食食”相去太远。难怪有“水滚目汁流”的戏言。

我一生与文字结缘，每天都在爬格子。一次，我家乡电视台前来采访，见我仍用珠笔在300格的稿纸上写稿，就说电脑打字多么方便，你怎么不用？我说：我也用手写板在电脑上写过稿，也许是习惯使我更喜欢用笔在纸上书写，更主要是书写使我获得一种享受。那一笔一划一标点，在纸上留下的是最个性的字型，有我的生命温度在里面，写完一看很亲切，很舒服，就像看到自己的儿子诞生。

这话很小资，太自恋，一般不会随便向人说。那位记者小妹，听后点点头，似有同感，略显感动。

在文化层面上看享受，真的并非与方便划等号，你去登山，体弱者乘缆车，年轻人选择徒走，谁更享受？游泳，不就在水中前进么？为什么来个花样游泳？花样百出，难度越来越高。因为具有观赏价值。

我原来在潮剧团工作，那是个艺术表演团体，在舞台上，我们不寻求方便，处处找不方便。行路，就像平时步行吧？不，出场走台步，小花旦那细细碎碎的台步，走起来真不方便，但观众就是喜欢这不方便。在台上两个角色吵架，就像巷口市民斗嘴巴，多方便？不，要唱曲，还要拉腔，还要后台帮声，还要锣鼓弦乐伴奏，多麻烦！但观众就为这不方便而来。

有人说，科技越来越发达，生活越来越方便。以后人要幸福，就是寻找困难，寻找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