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眼威尼斯

多年前看《最后的贵族》，苦瘪瘪的女主角来到威尼斯。细雨，圣马可广场鸽子无聊乱扑、叹息桥空空叹息着，两头翘翘的贡多拉悄没声息地滑过。在小提琴的呜咽里，灰白的威尼斯也苦瘪瘪的，但极美，当时就想，要是能去看一眼就好了……

去的那天也落雨，但一点都不伤感。水上、桥上、街道上，人满为患，走个路都甩不开臂。威尼斯都成吸满铁屑的磁石了。想人们，看着墨镜彩衣的，但只怕好多亦如我，活在偏远一隅，干着乏味工作。燕子衔泥般攒点钱，再背包拖箱，折腾过半个地球，只为一厢情愿地看一眼这座城市，圆一个孵了或许多年的梦。然后再回到偏远一隅干乏味工作，但总归是给了自己一个交代。

了解了下威尼斯的历史，甚震撼。当初它的先人被外族追杀，在坚实的陆地上无立锥之地，才想到把家安在这片浅海之上的。据说为打地桩，砍秃了附近的一片森林。如今的威尼斯踩波踏浪、笑傲江湖。它的祖先们可能没料到，自己在地球上竖了一座怎样的海市蜃楼。而离它并不遥远的陆地反倒无所事事地平庸着。

懂得苦难的威尼斯活得格外炽烈恣肆，从不想乏味沉滞。它的一个岛上专门吹玻璃，晶莹剔透、光彩夺目。另一个岛上所有的房子都刷成赤橙黄绿，似百花盛开。而且到处都是面具，都有这么多真脸了，还嫌不够似的。木的、铁的、石膏的、皮的……各种夸张扭曲。但印象最深的反倒是那种脸色惨白眼神空茫的，似有悲戚从背后幽幽弥漫。

有的店里设有工作台，店主现做现卖，价格从几欧跨到几百欧。听一朋友说，她曾喜欢上了某面具，砍价不成，又不舍得撒手，遂退步想以原价买，店主却不卖给她了。也许在店主心里，他刀刻笔描的面具不是五官展示，而是会呼吸会哀乐的脸，携带着情感，不可轻慢。这份隐秘情结，也许只有威尼斯人自己才懂。

行为艺术家也很多，你会发现有的人翘腿坐着，神态安逸，但细一看屁股下并无椅子。某个街心会遇到个男子，庞大身躯却有张婴儿小脸，还在嗯嗯啊啊吸手指蹬腿耍宝。或者不小心会撞到通身金粉的雕像上，头上或许还歇着一两只鸽子，但他们的眼睛会眨巴。一日我正在巷道里溜达，肩头冷不丁被拍了一下。回过头，赫然一个无头黑衣人，吓我一大跳。

连它的招牌美食也是不同凡响地乌黑。我家豆仔一心惦记威尼斯的墨鱼面，去之前就叨叨个不停。上岛第一顿就是乌黑腥鲜的粗面条，然后一吃再吃。临走前的傍晚，她累得脚不想出门了嘴却还想吃，央我去买。进了好几家餐馆，对着没有图片的菜单都无处下爪。兜兜转转半天终于买着一份带回旅馆。威尼斯人也真是，实心实意给装了好大一盒，为了保温还裹了锡纸，却忘了给放叉子。在房间里找来找去也没有棍子状的东西，于是干脆上手。如此头对头抓着吸溜毕，两只黑嘴巴黑舌头黑手，像活鬼。

离开威尼斯的那个黎明，人未起，静悄悄。脸盆大的太阳悬在海面上，威尼斯裹着金边，静立在烧红的大海里，熠熠生辉，宛若凤凰涅盘。我不舍地看着它，想要用力地把它留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