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事
看甲骨文中的“”字,如同一条微昂身躯的小蚕,白胖、柔软。演变至今,上为“天”,下为“虫”,造字时真是大有深意,天即上苍,是苍茫宏博的自然,“蚕”为上天赐予人类的一种虫子,万物不计其数,能以此为名,被赋予了庄重、神圣之意。
母亲年轻时为了贴补家用养过蚕。一小盒蚕种,比小号的针眼还要小,比散落的尘灰也大不了多少,呵口气,也要纷纷滚落,难寻踪迹。母亲极是细致,找来竹匾,又和父亲去寻桑叶。桑叶对于蚕,是生命间相互对应的给养。
城里的桑树,极是难寻,像极了《诗经》里远去的古风,《本草》中散佚的药方。桑,如同小镇上的民间隐士,在某个深巷,某个覆着苔痕的院墙边。青青桑叶,在城之东,青青桑叶,在城之西,寻之采之,忽然觉得,迟迟春日潋滟春光中,采桑是一件多么有古意的情。每次采回嫩桑叶,母亲都要用湿巾擦净,蚕卧其上,如婴儿睡于舒适的摇篮。嫩桑叶被蚕们咀嚼,身体逐渐圆胖起来,以致于母亲半夜起来喂食桑叶,极是怜爱。胡兰成写有《陌上桑》,提到半夜蚕饥,母亲叫醒他,命他提灯笼,母子二人开后门去采桑叶。还提到有一次家里叶尽,父亲和四哥都不在,他母亲急得哭泣,恰好娘舅路过,一见如此,像泼水救火一样,去其他沿山采了一担桑叶来。这些往事道出了养蚕的艰辛、虔诚。
枇杷黄,蚕已老。待到蚕要上山,就是喂了桑叶也不再咀食。上山,在我们乡下,指老去的长者,家人将棺木送至墓地,一路的凝重和沉痛,这一路的送行,是阴阳两隔的永别。这蚕上山,也是生命最后的终结,周作人写故乡的野菜时提及清明前后扫墓时,有些人家用黄花麦果作供,做成小颗如指顶大,或细条如小指,以五六个作一攒,名曰茧果,在蚕上山时设祭。春天里,多少生灵拔节、飞腾、炫美,蜂蝶们忙着诗人般抒情。蚕的一生,均囿于极窄小的匾里,短暂的存在,除了食叶时轻微的声响,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它们也担当起人们对它的供祭,这弱小的生命,从不起眼的蚕种,到吐丝、结茧终结,纯粹如未曾污染的山溪,留下万千锦缎给人间,顿时有了气象,让人心生敬佩。
麦秸捆扎好的“山”在它们面前,蚕将吐出的丝挂上去,缠绕成团,一丝不苟,裹住被桑叶喂得圆滚的身躯,它们原本粉笔般粗的身子,慢慢消耗成柔细的长丝,直至吐尽,无声无息,以安以宁。
母亲依旧守候,夜里起来,直等每一条蚕都上山结茧。偶有攀不上麦秸的,轻扶上去。虽然这样的养蚕,只是对童心的满足,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养蚕取丝。有了子女,又怜惜疼爱子孙的父母,像极了蚕,简衣素食的一生,竭尽所能,去付出,隐忍,勤恳,直至人生暮年。世上做父母的,多有春蚕的情怀——不惜微躯尽,至死,皆是无怨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