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风起正清明
在那些酷寒的日子里,如果下点儿雪,倒觉得严寒会退去几分;那种温暖的感觉,是从雪上来的。岑参说:“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说的是雪,可我在那些慵懒的冬夜,总喜欢反着走,由雪回到梨花。
梨花让人心生温暖。心里温暖,身上就温暖了。
梨花还香。这是雪没有的。李渔说:“雪为天上之雪,此(梨花)是人间之雪;雪之所少者,香,此能兼擅其美。”这老头儿此说,很切实。
梨花,这两个音节凑在一起,比任何花的名字,都动人。一读再读,读出来一种孤清的美感。有些空廓的远意,好似是繁华过尽的清凉,那些热闹渐行渐远,接下来,该是绿荫渐成、果实丰足的恬淡安静了。
更兼她有素净的颜色。这颜色,白。一般说来,白色不讨巧,不会取悦于人。但对于一个人来说,若只欣赏艳得惹人诧的牡丹、玫瑰,他实在算不得心灵丰满;那些外露的艳,易逝,也易迷心。折射得那些赏者,缺一点风骨,缺一点清润之气,还缺一点亲情常在的温暖。
内在的东西,似乎会更长久些。比如,白里面包含的静。这梨花呢,静里面还有澄澈、晶莹和温暖。
古人赏梨花,大致离不了雪。“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栏杆?”“冷艳全欺雪,馀香乍入衣。”“常思南郑清明路,醉袖迎风雪一杈。”也就是雪吧,除此,谁的质地堪比梨花呢?
梨树,在我老家那块儿,是庭院树,几乎家家有。清明过,梨花起。说开,哗啦啦,一夜之间,全白了,晃人眼。古旧的石头墙,古旧的木窗格,或许还有一架枯干的木梯子,一树梨花,就在这背景上,嗡嗡扬扬地开。树下,我的母亲,总是在忙碌着,如今,她算是把这个特点,一点不剩地传给我了。不管什么日子里,手边总是有事做。
地里的事情忙完,她采来野菜,在梨花纷披的树下,择好,洗净,剁成馅儿,包没有肉的饺子。剩下的一大堆,稍微洗洗,粗粗剁剁,熬一锅猪食。
她还会在春天,不停地改造我们那个破落的房屋,把锅灶,拆拆砌砌,从东厢房搬到西厢房,第二年,又从西厢房搬到南抱厦;把屋里的家具,一件件挪过来挪过去;主房里,还打过好几次的界墙,今年是在这里,第二年,看看不好,又换到那里。我娘心性高,她总想把家改造成她向往的样子,可是,贫寒的家境,无论如何都满足不了她简单的愿望。一次次地,她在梨树下,和泥,刮那些废砖头,挽着袖子,像男人一样,两手泥巴,一脸汗水地忙乎不停。梨花纷纷落,落她一头一肩,那时,她的头发乌黑,面容鲜亮。
几度梨花飘,娘的头发花白了,眼花了,疾病折磨得她枯干瘦弱。晚年,她常坐在梨树下的花凉里,为我们姊妹三个的孩子,拆洗棉衣,为我父亲做鞋;累了,会靠在梨树干上,歇一会儿。梨花,飘,很安静。
曾经白居易说:“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他的梨花,连着香雪美人;我的梨花,却与烟火很近,单纯的干净,切肤的温暖,是母爱的背景。那永远再回不来的图景,以一树梨花的样子,留下伏笔,待我以后的日子,慢慢摸索着,一次次回忆起来,温暖自己。
去年春天,我在南山深处意外邂逅一树梨花。它生在山顶,杂树掩映,不开花的日子,看不到。这时节,开了。跟我家的梨花比,她少一份家常的温暖,多一点清逸的寂寥。嗡嗡的蜂唱,也不能把它们的寂静拨开。一缕淡青,从芯里溢出,洇得整朵花素素淡淡,银碗里盛点青雪,让人在心里泛起丝丝缕缕的叹息。
我在那树前,呆了又呆,舍不得离去;万千情愫,不知道从何说起?仅仅是一年之间,好多事情,忽然就变化了。在我,是无助地看着母亲辞世,却没有一点点挽留她的能力,那种锥心之痛,渐渐平复之后,生活里还有什么淡不了的呢。
如今,我与一树不属于母亲的梨花,在野外相认,她们看着我,我看着她们,我们默认着彼此一致的地方,单纯简单,清醒自知,有一颗容易受伤的脆弱的心。在这世间,真的有一种植物,是跟你很像的。
回到生活,依旧会面对忙碌的工作,依旧有抉择的艰难、局面的繁杂、许多人事的困扰。但是,我还是会沉浸在孤灯下一杯清茶的沉思。像梨花,我不习惯色彩浓艳大开大合的华美,我愿意,用两册闲书,沉淀灵魂,在回忆里,接受一树梨花温暖的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