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格尺
案头放着一本装帧别致的年历,每一页的下方都印着一把格尺。一年,被均匀地切分成十二个刻度,每过一个月,就有一个刻度被涂成金色,翻到最后一页,尺子就没有了空。
这是一个新颖的设计,却让人有些微微的怅然。春花夏雨、秋风冬雪、除夕绚烂的烟花、清明袅袅的香火,还有那些相聚、那些别离、那些欢喜和哭泣……365个有滋味有重量的日子,竟都被轻巧地收在这把短短的尺子里了。
可再一细想,又有什么是我们不能用尺子衡量的呢?
每逢过年,我和儿子都有一个固定的节目,就是给他量身高。浅色的门框上边有黑色签字笔清晰的标记。最下面的,不及胸口,然后一段一段,最新的一个已经高过我的头顶了。最初的刻度间距比较大,后来的越来越紧密了。这多像一株树的年轮,也是从中心开始,由宽到窄地记录着生长的痕迹。孩子的成长还可以用学制做刻度。从出生到上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还有大学、读研……每年幼儿园开学时,门口都撕扯着一群生离死别般的妈妈和孩子。看到一个宝宝哭号着质问正在数钱交费的妈妈:“你把我卖掉了吗?”等到上了小学,当初的无邪天真就开始消退,书包里装着练习册和卷子,黑黑的眼睛里有了心事。数过一段又一段刻度,眼镜度数越来越大,书包越来越重,当初的清秀小树已经长得挺拔结实,而那个曾经的烂漫小童也渐渐变成了沉默的背影。龙应台说:“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我想说:无论那背影走得多远,父母的目光都是一把越展越长的软尺,孩子的每一步,都会在他们心头划下一个深深的印迹。
有一种刻度,属于我们的身体。少女时代我就认得街角那个卖干果的妇人,那时候她是小巷西施,丰腴的腰身,光洁的脸颊,像新烧的陶罐光彩饱满。一年又一年,她添了白发,长了皱纹,背一点点驼下去,眼睛渐渐浑浊暗淡。虽然她纹了眼线,又用了足够厚的脂粉,可也没法抵挡那把一寸寸量过来的尺子,岁月刮去了陶罐光洁的釉面,露出暗淡的土色,终有一天,要把从泥土中来的再还给了泥土……
还有一种刻度,在我们的心怀。十岁不愁、二十不悔、三十而立、四十不惑……祖先为我们的生命标注了一个个清晰的刻度,经过之后,豁然顿悟,心里忍不住深深地叹服和感激。就像一条河,从最初的波急浪涌,到后来的宽阔深沉,千回百折,一定要经过必须经过的那些刻度,才懂得开阔、包容和珍惜。姥姥将满百岁,她经历了上个世纪所有的战争、饥荒、动乱、离散,那些细密纵横的皱纹镌刻了多少言说不尽的悲情,我曾觉得她的一生就是苦难的标注,可是现在,她的眼神和笑容都是恬淡安静的。古人称百岁为人仙,意思是人到百岁就会像神仙一样怡然忘忧。这条百岁的刻度,是上天对一个历尽劫难的女人的褒奖吧?我们也许不能达到,抬头仰望,越过了她曾经的不平,只感受到来自阳光的温和轻抚。
有一些刻度,我们不知道它们到底有多长。比如美丽,一朵花由开到谢,是一个刻度,可是盛开时的欣喜和芬芳却长久地盘桓在我们的记忆深处,那么,美丽的刻度到底有多长?比如爱情,秦观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李白说“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白居易说“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那么爱情的刻度是刹那间的电光石火,是今生今世的生死相依,还是永无尽头的绵绵不绝?
也许,“永远”也是一种刻度,它长过生命,长过记忆,甚至长过流逝的岁月,它只有起点,却看不到尽头,在数学里,这个刻度被称作无穷……
小时候上学没有手表,靠窗的同学就在窗台上标下一个个刻度,每当太阳的光线落在一个格子上,就表示要下课了。我希望,属于我生命的那把尺子,每一个刻度都能被阳光填满。如果有一天,下课的时间到了,我还给上帝的格尺一定是温暖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