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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娘黄海秀

作者: 李英姿2017/04/27情感散文

一直想为老娘写点什么。因为我不写,没人会帮她写吧。

她是文盲,或者说,连文盲这词她都不懂。她常说的是“嗨,我大字不识一个”,我便没心没肺地添嘴:“老娘,这叫文盲!”

直到某天,我在家中废纸上看到歪歪扭扭两排名字,一排她的,一排她丈夫、也就是我公公的。我问女儿,才知是老娘找女儿学的。那字笔顺混乱,着实难看。但我将纸放回原处,从此不在家中提文盲二字。

对了,老娘是我婆婆,她的名字对不识字的人来说也确难学了些——黄海秀。

与她相处十多年,我初唤“阿姨”,后改成“妈”,再后来就随农家口吻唤她“娘”了。拌嘴时,我会吼:“你个要命的老娘哩!”我对她这种放肆的无礼,也许跟我自己母亲去世早有关。我潜意识里一直盼再有那么个人,可以让我唤妈、唤娘,相依相偎,任性发火……于是她便出现了。第一眼见,是2003年婚后和老公回安徽过年。那日黄昏,她迎到村口,满脸惊喜,手上抓把湿淋淋的小菜,围裙都没来得及脱。土气的外表、红润的脸、笑眼弯弯,让我感动莫名。我当时便对自己说:“你有福了,你又有妈妈了。”

我的老娘黄海秀,人如其名。从现今看,她年轻时必是美女一枚。她喜穿紧身窄袖、碎花点缀的衣物,有城市大妈难见的娇俏。她“大字不识”只因太命苦,年幼时母亲被一头疯牛顶死,灾荒中父亲病饿交加,用箩挑她姐弟二人去“卖”以期活命。她是女孩,还没“卖”掉,父亲就撒手去了。她如无根野草,家里值钱物件都被人“顺”走,四处讨食,饿得奄奄一息。她唯一的亲人大表哥急急从外地赶回,把半条命的她拣回自己家……那时她不到十岁。

大表哥常年在外讨活,大表嫂对她不冷不热。饭有一口,事不能少做。十岁的孩子要拖着大捆柴去县城叫卖。天没亮出发,黄昏才换得钱回。买家欺小扣秤,回家后表嫂却疑是她偷钱买吃了,抄起扫帚一顿好打!她哭着申辩求饶。衣物勉强遮体,寒冬腊月特别难熬。冬天挑水,光脚冰上踩,刀割一样。大表哥回家见她脚尽是冻痂,责了表嫂几句,留下棉布嘱给她做鞋袜。她不敢要,大表哥一走,就老老实实“上交”表嫂。

我每次听她说这些,总忿然:“老娘,这些坏人欺负你!”她却笑:“伢啊,那时人人吃不饱,没有坏不坏的。”我不服:“表嫂暗地整你,不坏?”她仍笑:“表嫂是好人!她上有妈下有弟妹,一家都靠她做事讨吃。她肯留我已很好了!”老娘就是这样,永远记恩不记仇。直到现在,大表哥早已去世,她还年年恭恭敬敬去给表嫂拜年,买最贵的牛奶、水果提去,视她如母如姊。

其实很有缘,表嫂与她成了妯娌。表嫂的大弟,后来成了她的丈夫、如今我的公公了。这也是老娘年年必去表嫂家的另一原因:她们一起走过苦难,已是很亲很亲的家人。

我的公公出奇地憨,我猜他早对老娘钟意,只不敢表露。婚前,他在老娘面前很拘礼,后表嫂做主为二人确定关系后,公公胆稍大了些,打工回乡,竟很紧张地捎了段俏花布给老娘。紧张到什么程度呢?老娘说,像做贼似地蹭进房,扔下布就跑,喊都喊不应。这些事如今被老娘回忆起来,是浸着甜蜜的。老娘眯眼笑:“那布真好看,老头子,会买东西……”这一回,布没上交,但老娘也没给自己置啥,竟一直留到婚后,为儿女做了鞋帽。

老娘没文化,对晚辈教育却看得比啥都重,常叨唠的就是“不能像我不识字”。朝着这“基本目标”,哪怕没米下锅,三个伢也都上了学。我那最受宠的老公得以念完大学留校任教,成了老娘最“扬眉吐气”的骄傲。

如今,老娘对我女儿的教育看得更重。我和老公顾不上管女儿,老娘就会一改温婉破口大骂:“伢的作业都甩担子,懒得死!”我二人便不得不乖乖听训,再忙也以辅导女儿为先。开家长会,我们有事请假,老娘就自告奋勇:“我去!我不识字,话还是听得懂!”回家来,她果然逐条逐项,把老师会上交代传达得一清二楚。有回老娘不知听了哪位老姐妹碎话,说老师要拿红包才尽心,忙不迭备了两百块,硬要我们去送。我哭笑不得:“老娘,莫搞这套,我们从没送过,老师对孩子一样好!”她莫奈何气乎乎妥协了:“好,你们做主!以后伢没学好看你们咋办!”我也怒了:“你个老娘,跟你说不清!”

女儿是老娘一手带大,和老娘最亲,一天到晚挂嘴上都是我奶奶如何如何。最经典的事例,就是有回在外面被别人家奶奶塞蛋糕吃,一贯吃货的女儿坚决不要,回家说:“哼,那蛋糕我不稀罕!我奶奶做的才好吃!”我逗她:“你奶奶才不会烤蛋糕,只会做‘屎粑粑’(烙面饼)。”女儿一听跳起来骂:“她奶奶就算做蛋糕也是粑粑味,我家奶奶就算做屎粑粑也是蛋糕香!”一言既出,全家膜拜!

这些年,老娘带女儿又忙家务,对自己太节俭,我怎么说她也不改,气得我直骂:“你个要命的老娘,总不听话!”

2013年老娘病了,动了手术。我趁机“教育”她:“看,平时不吃好,现在住院,没省着钱吧。”老娘真像犯了大错,说:“嗯,病好了我一定多吃。”

不过等病真的好了,她却提出要回老家了,说是自己体虚,想回家休养一阵。其实,她是看我家房子小,女儿大了要有单独的卧室,听我和老公筹划买新房,要接她和公公一起来住。她不愿我们花钱,找出种种她的理由要回去。我自是舍不得,但怎么说也拗不过她。于是2013年后,老娘回家去了。好长一段日子,我心里都空荡荡的。女儿更是难过,几乎天天都要打电话回去,问奶奶什么时候再来……

又是一年三春晖。近来老娘电话里声音甚是欢快,说家里小菜正嫩,养的十几只鸡也肥了,等我们回家“扫荡”。老娘常说城里水不甜、菜不嫩、肉不香,让我们常回家吃些好的。黄澄澄的土鸡汤做锅底,拿青翠的小菠菜烫着吃,成了每次回家我们最垂涎、老娘最得意的菜式。

哎,老娘!我亲爱的老娘哟!请老天保佑您慢些老去,我一定带女儿常回家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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