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饭,未冷
兄弟姐妹聚会时,难免会谈到过往的岁月,以及那些旧生活留给我们不可抹去的印象和记忆。直到今天,已经儿孙满堂的大姐还依然半开玩笑半又愤愤不平地说:“母亲从来看你和大哥比谁都重。”是的,在母亲心中,大概我和大哥是她最放心不下的。原因可能是我们文文弱弱,不事农业,生活过得慢慢腾腾,落人几步。
记得,大哥中学毕业后,学过木匠,但是最终因为吃不下身体力行的这份苦头,从而转行变成电影公司的放映员。上世纪八十年代,这份行当要说谋生,还算响当当的一个职业。印象中每到傍晚时分,大哥下乡放映,担着放映机走在巷陌田埂,身边总少不了陪他一起说说笑笑的青年男女。大嫂那会就是看中大哥的文艺俊朗之相,才毫不犹豫地不顾家人的反对,嫁给大哥。
直到大哥结婚后,我们一家人还蜗居在四间土墙草脊的老宅子里,母亲用几根毛竹,夹裹着两张芦席,在房子中间隔开一道山墙,就算分家了。
分家后的大哥,既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又同时遭遇市场经济变革。从电影公司下岗后,大哥先后在粮站做过肩工,粮站不景气,又沦落到窑厂,做起了搬运工。总之那些年为了养家谋生,大哥该吃的苦头,该遭的罪,大概也都一一体尝了。大哥的肺病也是从那时开始发作逞凶的。今天看来,他患上的应该是矽肺,属于职业病。
天高空阔,夜晚星明,那时村庄四野静寂,留在记忆中的,也就只有大哥几欲咳破屋脊的不能入睡的一声声喘息而剧烈的咳嗽了。那一晚,大哥旧病复发不能平卧,母亲给他喂着白开水,帮他捶背。那种浮刻在大哥与母亲眉头中的无奈和苦痛,远比现在砒霜淋过我的心头还要难过和绝望。
大哥吐血时,我们都在。
那一口如夕阳坠入林谷般醒目的腥红血迹,让母亲又慌张又悲哀。母亲把大哥揽在怀中,一边哭泣,一边扯下头上的蓝布巾帮大哥擦去嘴角边的血迹,只是大哥一口接着一口的鲜血从嘴角涌出,向来倔烈的母亲再也忍不住了,嘶着嗓子呐喊着:“老天啊,饶过这孩子吧,饶过这孩子吧……”
大哥最终被送到了肺科医院抢救。而母亲在紧急召开的家庭会议中,对着在座的叔伯和舅姨,以及我们兄弟姐妹说出的第一句话便是“一锅饭,未冷”。
是的,母亲的心意大概就是她还活在这个世上,在座的亲朋家人就不能袖手旁观,有钱的出钱,没钱的也要帮忙筹措。
母亲把四下筹集来的钱,交到我的手中,让我送到医院帮大哥治病度命。母亲送我上车时,再三叮嘱的一句话便是“伢啊,你们都是我的命,要救救你大哥,一锅饭,未冷啊。”
在随后的十几年里,大哥饱受病痛折磨,母亲在生活与内心的双重压力中,也已到了心力憔悴,精神分裂的程度。
事实上,那些年每到四季轮转,天气骤变之时,大哥的肺病都会复发,我们兄弟姐妹也是举众人之力,该筹借的筹借,家中物件该变卖的变卖。我们都明白,源于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只要大哥在世一天,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那份哀痛于母亲就会来得迟一些。而大哥最终还是在草黄秋冷,霜覆瓦脊的季节里,离开了人世。母亲用额头撞碰门帮的画面,直到今天,叫我心疼不已,不堪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