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约春节后
临近春节的每个黄昏,牛博士都在运河堤上来回踱步。
夕阳暖力渐弱,河堤边的柳树开始微筛,他不再去想乡井的人与事。
他想给远在厦门的阿弟去个电话,早些天就想让阿弟回家陪母亲过春节。他想了想,还是不打了,直接从微信发了个红包过去了事。他想摁阿姐与阿妹的号码,不过也顿了下,没拨打出去。
他想了想,还是给家里所有亲眷都发个拜年红包吧,人不到心到,多寡也是份心意。他一一不苟从微信奉过红包后,顿觉对亲眷的爱心“莹然已裸”。
当落日散作万家灯火,除夕夜的烟花已砰砰然绽上高空,灿烈似锦。他给妻子发了条短信:我可以重新追你吗?
妻子并没马上回复,也许此刻正在做年夜饭,无暇看手机。妻子做饭总是做得很晚,一顿饭一做就是一小时,边备食材边乐陶陶地高歌,寒暑不辍,清音绕屋而转。
他不知妻子是何时爱上那个北方书友的。只在某个深夜,他突然听到妻子在梦里笑得收不住声:“我有两个相公了,呵呵呵呵呵呵……”他惊异,立马起身开灯,瞅了很久,妻子还发出阵阵银铃娇笑,怎么都收不住。
翌日早,他结结巴巴跟妻子说了她梦里的事。妻子笑谑道:“你说做梦啊,梦里可不只两个相公,多着呢!”他没再发话,只当妻子有了个陪她聊天的玩伴,能让她开心的玩伴,这没什么不好。他带的项目还没忙完,便没再多想。
直到过小年那天,妻子在饭桌上往他碗里夹送秋刀鱼块,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盯着盯着,豆大的泪珠便簌簌滚落到酒红复古花纹的桌布上,顷刻浸染成黑红的小湿花。
“你……怎么啦?”
妻子没吱声,继续低头饮泣。
“妈妈,你怎么啦!”孩子们放下手中的筷子,飞快地取来纸巾。
妻子起身去了洗手间,清洗了把脸,然后进了卧房,默不一语。
他洗完碗,做好厨房卫生后回到卧室,妻子还是泪流满面。近探,双目红肿似桃。他不忍窥问,半带嘲谑半心疼地说:“好啦,睡吧,两个相公就让你哭成这样,那要是三个相公,你还能活得过来吗?”
不嘲谑犹可,一嘲谑,妻子便再也忍不住,涕泗横流地将隐衷坦然掬示出来:“你说我要是不要你了,你怎么办?不妨告诉你,我倾意他,我想去北方找他。你整天沉着一张脸在思考,思考,思考,生活都让你过成一片废墟了!……”
他一下子僵住了,伤心突然奔至,脑袋蒙蒙发晕,如笼烟雾,不胜凄恻,却还一个劲茫然在侧递纸巾。
他去找闺蜜诉说,闺蜜大讶他怎么没对妻子施暴:“灵魂出轨可比身体出轨更可恶啊!不行,你得好好教训她!你下不了手,我可以帮你!”
“你怎么可以如此狠?只要她一天是你嫂子,你就不能这么说话!”他顿觉闺蜜也不可靠,后悔跟他提此事。闺蜜在十年前向他借了十万元做生意,如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却绝口不提还钱之事。想到此,他心里一沉。
妻子的消息终于发来,年夜饭已做好。快八点了,夜空绽放的烟花愈发稠阔起来,虽非举城皆贺,也是万家皆欢之时。他怡颜起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推门而入,孩子们如往常跑来娇缠惯拥。他换好拖鞋,蹲下身,左右两颊即刻被孩子们啵啵作响地亲得满是口水。举头视妻,妻子正忙着摆放一桌子的菜,热气袅升,香溢满室,都是他平日的最爱。
妻子又满上一杯红酒递来,他慨然受了。妻子坐在对面,仍像上次那样盯着他喝酒的模样。不盈三尺之距,他也回视,却发现她豆大的泪珠盛落成行。他什么也没说,只觉内心爱的墙宇顷刻尽倾。不就是一个未谋面的书友吗,多大点事啊,值得如此伤心么?他越是不停地递纸巾,妻子的泪水越是连绵而下。
他没怨词,从来觉得妻子笑时收不住笑,哭时收不住泪,都与他有关。是自己忙工作疏忽了她,没抽空好好交流,才使她精神偏离轨道。
他也很想跟妻子谈谈一年一度的裁员季马上就要来了,但他从来没有将工作之事往家里带的习惯。孩子们学琴学画学舞蹈,与奉养长辈的开销,哪样都不是小数目,这些琐事,怎好让她去担心呢。
他想等孩子熟睡后陪妻子看一场电影,已很久没陪她看电影了。他瞥了一眼电视,当初买这六十多寸的大屏幕,就是为能让她舒心地看电影。谁知自己带项目忙了半年,妻子也半年不看电影,成天跟书友天南地北地聊得火热。
“今晚你回楼上住吧,楼上的租客回济南老家过年了。我想静一静。过年这几天我们不见面行不?”话毕,妻子收拾好碗筷进了厨房。
他从书房取来几本六西格玛的管理书籍,抱着铺盖,落寞地打开楼上的门。
他已取得六西格玛黑带认证,接下来开年的工作,要担任项目小组实施流程变革,负责培训绿带。他将铺盖铺在沙发上,翻开一本六西格玛,认真复习起来。凌晨时,窗外新年百千砰砰爆响灿然的烟花,声声入耳。
睡到自然醒,已是大年初一晌午。他洗漱完毕,想给家人去个电话拜年,但思来想去,他还是从微信里奉给家人们以及上司每人一份红包,祝福语只有“新春愉快”几字,心里豁然亮堂,如同挣脱沉重的岩石,而后关机,一个人吃饭,看电影。
夜里,他依然睡不着,将耳朵贴在红布地毯上静听楼下妻儿们的动静。平常这个时间点,妻子带着孩子们在跳健美舞狂欢,音响开得老大。此刻无任何声响。他想着妻子一定会看在孩子的份上,答应他的再次追求。
情人节这天,他如初识妻子那般,备好快递员远道送来的一束红玫瑰,一瓶木桐干红93,站在妻子的门口。不知怎的,这么多年的老夫老妻,他还没敲门,便觉两颊滚烫,汗流接踵,仿佛敲的是他人妻的门。几次欲敲,几次又缩回。他加自己三寸舌,像从前追妻时预演一遍“二小姐,我可以抱你吗?”后,才鼓起勇气敲门。刚抬手敲,工作狂上司的电话就来了,临时外派他去深圳出差个把星期。他悄然溜也似地回到楼上,备好厂卡与笔记本。公司派来接他的车十分钟后就到。
这一召回去上班,高强度的工作量使他很晚下班,回公寓洗漱后备好出差的材料,一通忙碌,一下子忘了跟妻子道声情人节快乐。
妻子照例如往年情人节那样等他的玫瑰与红酒,夜黑也没等到,有些急愁。突然想念他得紧。毕竟十年的夫妻情分,哪会因半路杀出个书友就全断呢?静思这么些天,她清醒地认识到,再眷恋的书友,也只能当一种美好的情感向往,保持朦胧的距离美才是这种情感存在的意义。
年后工作的第五天,牛博士才收到总部裁员的名单,里面没有他。这个如扳回一局的消息让他心灵的罗盘忽然感应到妻儿与家人的想念,他决定出差返回公司后就跟上司告个假,春节后回去探望家人。村人俗气也罢,表弟借钱也罢,闺蜜不还钱也罢,阿弟没出息也罢,阿姐阿妹啰嗦也罢,他都想回去看看。
心定后,他觉得自己的情感生活也该回春了,便摁了摁妻子的电话:“二小姐,我可以重新追你吗?我……”他的声音充满了阳光的味道。
妻子此时正低头坦然地与书友敲字告别:“从今天起,你已正式被本娘子解聘。”
书友从表情库里调用各种型号的难过与悲伤,伤心腾腾地发来,上演不舍。妻子立刻回复去个白眼:“本娘子决意自新,要与结发人重新热恋。愿一别两宽,情谊如初。”
牛博士见妻子没接电话,未表分明,心下忐忑不已,便再次拨过去。
“又是天使派你来监督我下半辈子会不会干坏事的,对不对?你就不能编个不一样的词?”妻子在电话那头噗嗤一笑,觉得他在工作上耗损精力太多,便戏谑道:“牛大帅哥,我要去生孩子了,是书友的孩子,你懂的,跟他私聊太多,不小心就怀上了。你要约在哪天,等我生完了再赴约,可行?”
“春节后吧,大概元宵节后一天才回。嗯?你要生孩子?生吧生吧,生多少我都养得起。”他在电话那头也跟着无奈地笑笑,仿佛第一次沦陷。
妻子在电话那头敏锐地捕捉到他大异平时的磁力,又开始一个劲地笑,收也收不住。笑毕,妻子欢容笑黛地表示:“书友的孩子被我笑得流产了。咱们十六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