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顶房的突破
我们的祖先自从树上下来,掘地为穴,房屋便作为人类生活的包装,就有了缓慢然而巨大的变化,并且,形式和内容往往一致,相应变化。房屋建筑形式又因地形、地域、气候、历史渊源和生活方式不同而形成各自不同的风格。在杏花春雨的江南,玲珑俊秀的阁楼、简练雅致的竹楼,与自然保持着和谐;在地广人稀的塞北,出檐起脊的瓦房,显示着生活的凝重;在广袤无垠的华北,齐展展的平顶房与大平原一样古朴淳厚。
我落生在冀南农村的土炕上,是在平顶房里和平顶房上长大的。
那时,村里的房屋都是土黄色的,与土地一样的颜色。讲究的人家,用土打成坯,用坯垒成墙。将就的人家,用土和成泥,用泥打墙。房顶铺一种瓦碱土,这种土极细,几乎看不见颗粒,它不渗水。每年春天,未雨绸缪,打墙的,抹房的,满村木板响,劈里啪啦,煞是热闹。
那时候,村里少见树木,从那一抹平的黄土地望那一展平的黄土房,好像是一层土台子。进村以后,大街小巷又把它切割成大大小小的豆腐块。许多外来人指责平顶房千篇一律,平淡无奇,他们不懂得平顶房的妙处也恰恰正在一个平字上。其平顶的用场和利用率并不少于屋内。夏日晚上,酷暑难当,人们把干粮篮子饭罐子提上房来,它是饭场;饭后,饮茶聊天,困了一躺,又是床铺,一觉睡到天明;秋天,它还是谷场,豆荚谷穗,晒干净,就风一扬。记得母亲的许多活计,诸如纺棉花、做衣服、缝被子都是在房顶上做的。房顶也是我儿时的天堂,听故事,过家家,偷吃房上的红枣、芝麻。到了冬季,房顶又变成了仓库,玉米棒、花生囤,自然风干。可惜的是梯子一撤,也断了一条偷吃的路。还有,房顶为老太太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骂街的舞台,谁家要是地里丢了一个茄子,母鸡扔了一个蛋,那些“艺术家”们能拐弯抹角、指桑骂槐,不重复一字地骂上三天。
那时候,平顶房绝对的平,全村都在一个水平线上,谁也不许比邻居高一砖。谁要是压人一砖,就是大逆不道,被认为压人的风水。此后,一切大病小灾都归罪于你,往往会招致一场械斗,结下传世之仇,四邻八家房角上的石狮都会金刚怒目地咬向你。所以一般人决不在房屋的高度上越规矩,而只在别的方面做文章,比如用石头做根基,用表砖乃至卧砖垒墙,或者在门窗花样上翻新等。
好久没有回故乡,这一次回来,故乡发展变化得我几乎都不敢认了,以为是走错了路,误进了城镇。昔日的黄土房全不见了,一排排新砖房排列成整齐的街道。蓝砖房蓝澄澄的,代表农民的家庭殷实;红砖房红艳艳的,象征着日子火爆。我回到家中,没有进屋就先好奇地登上房顶。正值金秋,家家平顶房上都堆着农家的丰收景象,火红的高粱,金黄的谷穗,雪白的棉花,墨绿的豆子,真是五光十色,绚丽多彩。玉米棒堆成的金字塔,熠熠闪光;芝麻秸架成的金山岭,此起彼伏;棉花垛的雪峰,银光闪闪。整个村庄就是个庆丰收的展览会,每个平顶房都是一块展牌,展示着农村的富裕、农民的笑容。平顶房上,昔日随风摇曳的茅草,已被电视天线替代,数以百计天线组成的幼林,显示着农村的无限生机,每一根下面都该是连着一幅彩色的图画吧?
再往远处望去,好像有十来座楼房。我奇怪地揉了揉眼睛,真的是楼房,尽管只有两三层,可是打破了一抹平的规矩。它不压别人的风水吗?别人答应吗?全村房角上的石狮子是否一齐向它咬去呢?母亲告诉我,全村第一个盖楼的是尚宏哥,他跑运输成了最早的万元户,要了村东一个水坑,填平盖了个二层楼,因为没有四邻,没人攀扯,算是在村里冒了尖。后来大伙儿看到楼房的优越性,宅基地又很金贵,再有钱也买不来,住在村边的人开始盖楼。老规矩一破,人们特别是年轻人也不在乎压不压风水,谁有钱谁就往高盖,二层三层比着盖,连庄窝心里的户也动心了。
突破,突破,历史性的突破,尚宏哥简直是一位英雄。他带头突破了千百年来一抹平的规矩,打破了千百年来狭隘的平衡,平顶房开始不平了。我第一次看到华北平原农民的房屋像他们的庄稼一样开始拔节了,开始向上,开始竞争。我站在平顶房上打量我的故乡,好像感到农村在升高。生活变了,变成立体的了。作为生活的包装也在变着,华北平原上农民乡亲的身材仿佛也在增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