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不下的岁月和书
晚上，家里鸦雀无声。我扭头看一眼，俩孩子一人一个手机，再回过头看眼前的电脑，不禁苦笑。儿时的记忆倏地出现在眼前……
小时候同伴的妈妈大都不识字，我为我母亲床头放着的几本厚厚的书感到好奇和骄傲。常常翻看那一本本密密麻麻全是字没有插画的书，问母亲：“娘，这又没有画，有什么好看的？”那时感觉书里没有画，就像看戏没有花旦一样无聊。母亲说等我识字了就知道其实字比画还要好看。
母亲的手有道伤疤，一到阴天就痒。她说我用指甲掐在伤疤上的力道刚刚好，止痒又不疼，所以每天晚上，在我掐几下就困了的时候母亲就给我讲故事。我一边掐一边聆听，直到母亲困得语无伦次。
我生命中第一个章回故事是母亲讲的《五女兴唐传》，那时母亲在我眼里就像神一样，比街头说书的说得还要好听，听到兴头上我还能发表一下意见和母亲交流交流。有一天晚上我给母亲掐着手催促“讲啊”，母亲无奈地说：“我就看到这儿，下边的还没看完。”我惊讶这么有趣的故事居然是那本书里面的。我就非常渴望能像母亲一样去看书里的故事。
上学后我迫不及待地拿着字典开始读母亲那些书。《红雨》《金光大道》《鼓角相闻》《七剑下天山》……只要母亲看的书我都看。那时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的文学书刊很缺，这些书远不能满足我，于是每次父亲去城里最最重要的一项任务是给我买书。后来我攒的书就有满满一个大木头箱子，当然绝大部分是小人书。我珍藏了好多年，再后来经过几次搬家都丢失了。
印象当中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母亲来书的渠道就没有我多了。那时人们对书相当珍惜，母亲不可能用父亲的辛苦钱买书看，加上妹妹们的出生，母亲也没有时间看大部头的书。有时候即使好说歹说向别人借来一本，也因为看不完就让人要回去而懊恼不已。于是母亲便盯上了我同学的小人书。
和同学之间互相交换看小人书，大大增加了我的阅读量。母亲也见缝插针地趁我吃饭睡觉的时候看我的小人书。我一般都是每天下午放学时和同学交换小人书，好让母亲晚上看。
母亲看书非常认真，逐字逐句地读，这是最让我头疼的一件事。母亲晚上看不完第二天我是不忍还给同学的，不还我心里又惴惴不安。为了把晚上充足的看书时间留给母亲，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先一目十行地翻一遍，然后在第二天课间再利用那十分钟时间看一遍，很仓促而且意犹未尽。
慢慢地，我就对母亲有了意见。有一天晚上，我半夜醒来，煤油灯亮着，母亲竟然一手执书睡着了。我很是气愤。第二天母亲坦然地对我说：“我还没有看完。”我恨恨地说：“不行，同学说今天上午必须还书！”我拿起书就走，走了一小段又折回来把书拍到母亲跟前说：“今天上午一定要看完，下午我是必须还的。”母亲忙充满笑意地点头说：“行，一准儿能看完。”
我来到学校装作痛心疾首地和同学说：“太不好意思了，书我昨晚就看完了，放到床头上今天忘了带回来，要不我现在就回家给你拿。”同学安慰着我说：“没事，下午带来就行了。”我窃喜。
直到有一天同学和我换书的时候说：“你要再拿我们的书让别人看，我们就再也不和你换书看了。”原来他们早就知道了我的做法，只是不知道那个“别人”其实是我母亲。我于是态度强硬地告诉母亲今后必须晚上在睡觉前把书看完，已经害得我在同学那名声都不好了。
但是白日劳作的辛苦让母亲还是不能按时看完书就睡着了。忍无可忍的我就真的把书拿走还给了同学。但之后就是驱之不去的后悔，母亲没有看完这本书！母亲还没有看完这本书！小小的我感觉到自己很不应该。
同学的书也不是取之不尽的，有一次去邻村姥姥家走亲戚，一个远门舅舅正在姥姥家坐着看一本《聊斋志异》。我靠上前说：“舅舅，这是啥书？”他看我一眼说：“你又看不懂，这是大人的书，不信你看。”我就接过看起来。这个舅舅咂嘴：“这么点的小孩子怎么也看这书？”母亲忙说：“要不你借她看几天，我保证不让她弄坏。”这个舅舅挠挠头说：“姐，我也是借别人的，看完得还。”母亲向我亲舅一使眼色，我亲舅马上搭住远门舅舅的脖子说：“走走走，村东转转去，一会儿回来。”被绑架似地拽走的那个舅舅还回头说：“别把书给我拿走啊。”我和母亲挤眉弄眼地相视一笑，带着书饭也没吃就跑回我们家了。
《聊斋》看着好恐怖啊，我和母亲趴在床上头低着头拱在煤油灯前一块儿看这本《聊斋》。母亲看得慢我看得快，我就催母亲“看快点啊”。因为我心里隐隐地有些不踏实，老有一种紧张感，好像那个舅舅马上就会破门而入一样。我便想着赶紧看完还给人家得了。母亲就是不买我的账。
书渐渐被分成了两部分，我看完的部分我就翻过去，母亲没有看完就坚决不让我翻页，我们折中的办法就是母亲没看的和我看完的部分竖起来，我们俩人共同用手捏住，好让微弱的光线能照射到自己看的那部分字上。俩人的鼻尖被煤油灯熏得乌黑。
随着年龄的增长，书多起来。随之而来的是有了电视，人们逐渐把书放下了。现在孩子们有了电脑、手机……母子之间却不曾有过我和母亲在一起看书的那般乐趣。虽然各种书籍在网上一搜就能看，但往日捧在手上的那一种惬意已经消失殆尽。
现在母亲老了，眼也花了。每每有本书给母亲看，母亲左手把书使劲举得远远的，身子往后倾着，右手扶住老花镜。我就眼里酸酸的心里酸酸的。
那一去不能复返的岁月啊！还有那放不下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