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的春天
割韭
初春的时候,奶奶的韭菜仿佛一夜之间长得绿油油、齐崭崭的。奶奶掂着小脚去后园,看着一畦一畦长势很盛的韭菜,眉开眼笑。
奶奶一手握着一把韭菜,走拢来,一手轻捏着我的小鼻鼻,说,看见么,这菜跟你一样懒,叫懒人菜呢。种了就有,割了又长,长了再割,再长。我笑说,懒人好!我是懒人,就吃懒人菜嘛。奶奶也跟着不住地笑。
俗语有“正月葱,二月韭”之说,所以初春吃韭菜是最适宜的。奶奶备有一把精致的割韭菜的小刀,亮光闪闪。割韭菜时,奶奶就好像剃头匠给韭菜剃头一般。她割了一茬,弯起身来,朝我打量着。我摸摸头上,一畦头发端端的还在,遂朝奶奶做一鬼脸。奶奶笑了,我更是哈哈大笑。我和奶奶再去看一畦一畦的韭菜,发现奶奶割过的韭菜又长了一茬,崭崭新,齐整整,像没割过一样。
奶奶割韭菜,往往是选在清晨或初夜,大晌午的绝不割。我不解,奶奶又捏捏我的小鼻鼻,说,怕看见小韭菜痛呢。奶奶还说,阳光下的痛,痛在心口,是最痛的。我吐了吐舌头,不再吱声。
我说,那就不要割吧。奶奶却说,韭菜不为它自己,不怕痛。它要你割,是因为它割了之后还会长,而且越割越长。立春后的为头茬韭菜,要割尽,让其重新萌发二茬、三茬。在清明前后,长出的韭菜翠绿可人,鲜嫩味美。
有一年春上,我病了,蔫蔫的,不想吃东西。看了郎中,也不见起色。奶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踮着小脚去了后园。割了一把又一把的青韭,让我闻,又炒了让我吃。几日不进食的我,竟吃了两大碗,病立刻就好了。奶奶逢人就说:“我就知道,韭菜是什么?要晓得,它就是起阳草!”
有一天,我看见后园的韭菜开花。花是一簇白色的小花,花很小,素淡如菊。开了只几天后,就败了。剥开凋谢的花包,有几粒黑色的籽粒。奶奶说,只有割过多次的韭菜才开花、结籽。
时下,蔬菜作为生态元素受宠,韭菜更是最先崭露头角,“割韭菜”的概念成为一种新的时尚。孰不知这种生命力的顽强是春天的信息和生命草根的力量!
张看
老家的人,做人做事有自家的一套,讲话也有自家的一套。
娃儿出生,就讲“出壳”。一说,就如同见到那刚出壳的小鸡——嫩得很,扭得出水;又似听到婴儿一声长长的啼哭,如鸡仔啄破壳醒来,眨巴着眼,四处张看,打量着这个新鲜的世界。
一个个孩童,仿佛一只只鸡仔,老是和母鸡寸步不离,蹒跚着,张看着。
娃儿碰到害怕的东西会躲到娘的身后,或一下慌了手脚,怔怔地,僵在娘的身前,只顾把一头一脸埋在娘的怀里。
竖着头,张看——一天一地,春风阳光,山村的明亮春色,来得比往日早。
娘爱笑,像春天里微笑的小溪。娘在春天里一声高过一声的清脆的笑,湿漉漉的,是早晨一丈一丈高挂起来的太阳。
娃儿咕咕地咽了一口口水,终于,忍不住问娘,娘差点笑岔了气。娘说,一只鸡仔般,总想着啄食。要晓得,四体要勤,五谷要分。
老家的太生叔,有一肚子的学问。一天到夜,也总是张看着,说:听风听雨观天地,说古说今论世事。有一年,太生叔四处张看,见人就讲:春天,一个真正的春天来到了!那一年,老家的人分到了田地,脸上有了笑容。
在春日里,老家的人,一个个像喝多了酒,脸上泛着红晕,动不动,你问我一句我问你一句:张看——张看吗?老人看见你点头,他们也颔首,说,张看——张看着好!
在张看中,一个个娃儿长高了。在张看中,一只只鸡仔长大了。还有,村子里的年轻人,叽叽喳喳,都爱立在村口那条弯弯曲曲的长长的山路上张看。
张看,是张望,是希望。张看,是老家人藏了几辈子的老词,深藏在每个人的心底,慢慢地发芽、长叶、开花、结果。
又是春天。老家的一个个小孩,如一只只鸡仔般,长大了,翅膀硬了,扑愣愣地,飞到南边去了。
如今,老家人的张看,不光是听风听雨观星月,还有南方的潮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