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总是与娘无缘
“宁可七日断炊,不能三日无眠”,足见睡眠在生活中的地位。在我看来,睡眠是度量生命长度和质量的标尺。
老天也有偷懒的时候,将原本应该精准配置到人的睡眠批发给了我们娘俩!而娘却充分释放作为母亲的慷慨,将自己那份睡眠毫不吝啬地给了我。几十年来,无论是在坚硬的田埂上还是在颠簸的旅途中,无论是心花怒放还是愁肠百结,我总能倒头便睡,闭目即眠,几乎到了走路都能睡觉的境地,因而养得腰圆股壮、大腹便便。娘却恰恰相反,睡眠单元常常小到时、刻以下,以致后来通宵无眠成为常态,必然身体虚弱,瘦骨嶙峋,体重不及我的一半,无法想象这80年她是怎样熬过来的!
年轻时,娘能眠而无法安眠。
想必娘与常人一样,睡眠功能早年也是有的,因为她也有过虽然清贫但无忧无虑的童年与少年,进过扫盲班,跳过秧歌舞,那时的她肯定是能吃能睡的,只是后来睡眠功能慢慢退化直至最终丧失罢了。这种演变过程娘也理不清、道不明,拐点可能出现在成为我娘的时候。
孩提时,我判定大人的标准是:个头高、力气大、不睡觉。在我童年记忆的储存里,娘是不需要睡觉的。每天晚上,折腾了一天的我和着衣服昏昏欲睡的时候,娘却在冒着浓烟的松膏火把下不知疲倦地剁着猪草。“嘭、嘭、嘭”,手起刀落,碎草四溅,干净利索,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她要连夜将猪潲煮出来,接猪与人同时进食。娘常说,猪和人一样,你服侍它好一点,它回报你多一点。那头猪啊,不仅是全家的米坛子、油罐子、菜篮子,还是我们兄弟姊妹的衣衫和学费,娘不能不尽心,不能不牺牲自己的睡眠。
每天清晨,当我张开惺忪的双眼,还赖在床上伸懒腰的时候,娘却将出早工前的家务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咕、咕、咕,”出笼的母鸡畅快地打着早鸣,屋里屋外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偌大的水缸填得水齐缸沿,热腾腾的饭菜已经摆在桌上,我们吃上早饭就可往学校跑。几多回,夜深人静,酣睡中的我被尿憋醒,总看到娘在就着忽明忽暗的桐油灯纳着鞋底、绣着鞋垫、补着衣衫。娘啊,用她无数的不眠温暖了我的双脚,垫实了我脚下的路。慈母手中线,游子脚上鞋,我就是穿着那一双双盛满母爱的布鞋越沟壑、踏坎坷,一路前行。
职业所需,我时常研究废弃物的资源化利用,其实娘才是名副其实的废物利用大师。在我们家里,身上穿的总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老大穿过老二穿,实在不能再穿了,娘用她的那双巧手将布片做成鞋底,绣成鞋垫,布条布筋和稻草混在一起编织成草鞋。在这个过程中,娘熬过了数不清的不眠之夜。
年老了,娘想眠而不能入眠。
娘天生一副贫贱命,注定身劳和心劳要伴其一生。在我看来,娘选择父亲多少带有几分夫贵妻荣的期盼,因为那时父亲是正儿八经的国家按月发工资的干部。谁知事与愿违,一进我老刘家的门就难以分清白天与黑夜,白天要与其他社员一起春种秋收挣工分,晚上独自承担本应由夫妻二人共同承担的繁重家务。好不容易熬到我们兄弟姐妹逐渐长大,正值盛年的父亲却残忍的与她阴阳两隔,目不识丁的娘又以超负荷的劳作送六个子女进中学、上大学,我们因知识改变了命运,娘却为此付出了终生无法挽回的代价——失眠!
白驹过隙,日月轮回。儿女们没有辜负娘的期望,通过自身的努力相继离开了那方至今依旧贫穷的山水,有了一份体面的职业,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足以让娘丰衣足食、颐养天年。按讲,此时的娘应该能够踏踏实实睡个安稳觉了。然而,娘是个有思想、爱想事的人,身的劳作虽然歇下了,心的劳作却一刻也没有停歇,她希望的事、担心的事、牵挂的事太多太多,想眠而不能入眠。
住在儿女们窗明几净、夏有冷风冬有热气的房子里,心里却老惦记着老家那几间空置着的木屋。担心屋上的瓦片经不住风的喧嚣,担心年久的木柱受不起雨的侵蚀。那几间歪歪斜斜的木屋装载着娘一生的酸甜苦辣,是她的心根,她不能不惦记。
隔代的爱是添加了催化剂的爱,是爱的平方。有了孙辈,娘的喜悦膨出胸腔,一天到晚手脚忙个不停。每当夜深人静,还要三番五次摸到孙儿床前为其扯蚊帐、盖被窝,其情殷殷,其意切切。
如果说娘因儿孙、因家庭而失眠而无眠多少带有几分自私的话,那么,她以失眠的方式对国家大事的关切则充分显示了娘的伟岸与崇高。2008年汶川地震发生后的那段时间,娘时常深夜还坐在电视机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滚动播出的救灾画面,毫无半点困倦。她在替灾区的人们揪心哪。
娘啊,吃一碗米的饭操一斗米的心,而且越到晚年操心的半径越大。她要操心儿孙、操心家庭、操心社会。
让娘多一点睡眠成了儿女们努力追求的目标。然而,想尽了办法,跑遍了医院,一切都是徒劳,娘依旧白天无睡意,睁眼到天明。
如果有来生,我要变成一只瞌睡虫,常年蜗居在娘的脑壳里,让娘睡个够,将今生今世的失眠全部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