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下雨的清晨
记忆中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第三年,同事给拍了一张照片:杂志社要的。照相的时候,我们是在转山湖边上,我正打算游泳,手里拿的香皂盒是为了洗一洗。我一般四五六七八九十来个月不洗澡,身上的黑泥一把一把的。周围有好几个同事说这样!那样!不要这样!不要那样!后来我说都闭嘴吧!就这样!于是就这样照了。
那天很晴朗,一片云彩都没有,大家都出汗。
不知道你有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你开始做时就已经后悔了,然而你还是一边后悔一边做下去。一般说来,这种事情百分之百是没有结局的。或者说,开始和结局无法区分。
几天后的早晨,我揣着照片去上班。我打算到单位以后写一封信,连同照片一起寄到杂志社。
我一直很愉快,因此没有料到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
那天早晨下着小雨,马路很湿很亮。气温很低,大约是零上五度的样子。很多人都穿雨衣。我没穿,我不喜欢穿雨衣。
我骑自行车。那条路行人很少,它几乎接近市郊,连机动车也很少。
在我前面也有一个人骑自行车。这个人穿一件很厚的雨衣,雨水让他的身上亮闪闪的。他离我大约十几米远,愉快的心情驱使我决定超过他。
就在我即将追上并且就要超过他的时候,我前面说过的那种事情发生了。
那个人突然偏转脸,然后,然后他撮起嘴,然后他就噗一声!然后,就有一块又凉又粘的东西打在我脸上。
我不知道你遭遇了这种“飞来横祸”该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我只记得我愣了一下然后就拼命超过他,在稍稍压过他半个车轮的时候,我回过头,瞄准他的脸很用力地吐了一口。头一天夜里我睡不着,抽了许多烟,早晨起来得很晚,又没来得及刷牙……你知道那一口的份量。我注意到那人跟我一样猝不及防,我清楚地看见他脸上平展展铺上了一小片黑黄色的胶状物。
我什么也没说,一边抹去脸上的东西一边继续赶路。这时候我的心情又开始变得舒畅,就有了这几句哼哼出来:“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这时候我感到有人擦过我身边,那东西几乎和我的预感同时抵达。
你猜着了,那人又追上并超过我,同时又回敬了一口比上一次稍淡一些的口水。
接下去的事情你也可以讲述下去:我再追上他并超过他同时再吐他一口;他再追上我并超过我同时再吐我一口……你猜得差不多或者说十分准确。
但我敢肯定你忽略了一个生理上的问题——他吐我一口我吐他一口循环往复,后来我们都没办法那么迅速地制造出有质量的痰来,吐出的都是拼命从腮帮子挤出的少许清水加上从脸上流进嘴里的雨水。再后来我们必然是连口水也没有了,他吐我或者我吐他都不过是一种象征性的活动。只有声音:呸!噗!噗!呸!基本上没有口水,再再后来连唾沫星也没有了。这是生理机能的问题,一旦达到极限谁也没法子再发挥。
还有另外一个生理问题。
我要想吐他或者他想吐我,在后面是毫无办法做到的,我们只能追上并且超过对方才有可能成功;而一旦谁占了一口的便宜便要奋力蹬车逃跑,免得对方赶超并超过自己。这样一来,每赶上一次,都必须付出相当的体力,非常累!很显然,到最后我们俩必然有一个被拖垮或者同时垮掉。
的确是生理极限的问题。
我说过那条路行人很少,机动车辆也很少。补充相当重要的一点,交叉路口没有红绿灯,这就使我们能不受任何干扰地不断追逐不断呸噗噗呸。后来我累得汗都没了,这时候我发现我们已经远离市区,我还发现雨也停了,有太阳出来,我还发现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于是我就打算主动退出这场马拉松式的战斗,一溜了之。我不打算被那个人揪住暴打一顿,这想法使我十分紧张。
就在我停下车子的时候,我前面几步远的对手突然摔倒了。
接着,他爬起来哇哇哇地哭了。
这情形让我们大家都吃惊。其实这很正常,在此之前,我和大家一样并不知道那个人是女的:她哭的时候风雨帽滑下来,原来塞在帽子里的头发一下子就像黑色的小瀑布倾泻下来。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她的身材的确和男人不一样:虽然她穿着雨衣,但依然能看见她的肩很窄腰很细臀很宽,虽然她的两臂挡在胸前,但依然能看得见起伏的地方比男人啰嗦。
这时候太阳已经很高了。
我看看表,快十点钟了,也就是说我们就这样过了两个多钟头。
我们一个站着,一个蹲着。她不停地哭,我非常不安,却又不知该怎么办。
后来,我帮她扶起自行车。
她抬起头看我,我也看她,然后她就笑了一下,我也咧咧嘴。接着她就大声笑起来,我也呵呵呵笑起来。我们就这样笑了好长时间,后来她说:上班来不及了。我说我也是。
后来,我们就推着自行车往回走。后来,我们在饭店吃了饭。后来,天就很晚了。
后来,我们就告别了。
告别的时候,她说:留个纪念怎么样?我说我也这么想。
她从背包里拿出一支笔给我,这支笔我一直保存着。
我摸了半天,只摸出了那张照片。
她很认真地看了十几秒钟,抬起眼睛看着我。
你可真丑!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