赊镜子的中年人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某一天,村子里来了一个挑着担子的中年人。高高的个子穿着一件肩膀处已经泛白的黄上衣,脚穿旧的黄球鞋。脸上堆着生意人特有的笑,不时把手做喇叭状放至嘴边:“赊镜子啰——赊镜子啰……”被拉长了的优美的吆喝声悠荡在小村里的每个角落,人们都感觉稀奇,以往有来村子里赊小鸡小鸭的,也有来赊篦子的,却从来没有来赊镜子的。
赊镜子的中年人把担子放在村中间的碾台旁,把箱子一个个支起来里面顿时露出大小不等,样式别致,五颜六色的镜子。其价格也从七八分到三四毛之间。争先围拢过来的年轻媳妇和大小姑娘们,个个在专心地寻找着适合自己年龄段的镜子。那时候,农村贫苦,生活无保障,劳动无自由,可都活得那样开心、乐观。在农忙的空间能掏出一面小镜子照照自己是件很美很时尚的事。
当人们挑选到了舒心的镜子之后,都不免要问上句:“赊镜子的,你什么时候来收帐?”赊镜子的中年人朝人们挥挥手:“不急不急,大家尽管回家照吧,等到麦子一块钱一斤的时候我再出来收账。”回答完后,又继续往账本上记着赊镜子的人的名字。
那时,麦子才两三毛钱一斤,猪肉也不过五毛左右。等到小麦一块钱一斤似乎是件遥远的事情。
赊镜子的中年人走后,小村便多了一个话题。有人说这个人精明,有洞察世事的本领,说不准麦子真的快到一块钱一斤了。也有的说,他若精明,能看准麦子快到一块钱一斤了,何必不用麦子换而用钱赊着呢?……种种揣摩与猜测只持续了短短的几天,似同身边刮过的风,一拂而过。而这个赊镜子的中年人把许许多多的镜子赊给了我们村子里的人们却是件实实在在的事。
到了第二年也是这个季节,这个赊镜子的中年人又来到了我们村,这次他穿一身青衣服和一双黑布鞋。他送给人们的依然是那副笑脸,吆喝起“赊镜子啰!……”依然是那样的拉长、甜美。所带镜子的种类也跟上次差不多。只是随身的那个账本较以前明显陈旧了许多。
当这个赊镜子的中年人第三次出现在我们村人面前的时候,是间隔五年后的事了。他的相貌让村人惊骇不已,他一下苍老了许多,变成了一个花头白发,驼点背的小老头,原来的那副笑脸也遍布着皱纹。他的担杖上多了一处铁皮,吆喝起“赊镜子啰!”的声音也不那样拉长、甜美,而是气短且略有嘶哑。镜子也不齐全了,赊镜子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他的“破烂不堪”难免让人问起他这几年的一些情况。从他零碎的言语中也知道了他的一些遭遇:先是父母去世,后是老婆跟着一个来他村打铁的小铁匠私奔了,连他十岁的儿子也拐走了……
村子里的人听后都很同情他的不幸,但都没有什么帮他,纷纷要付给他赊镜子的钱,但被他拒绝:“生意人是讲信用的,我说过,麦子不到一块钱一斤我是不来收账的。”期间,他拿出那本“烂狗肉”一样的账本一一对照着。当他听到王有老婆改嫁了,徐寡妇死了,绱驴蹄掌的老张也死了时,脸色肃然,表情沉重地捏起笔把他们的名字从账本上缓缓地划去……
转眼不过几年,市集上的麦子在不知不觉中涨到了一块钱一斤,我们的村子里的人们这才猛然想起那个赊镜子的中年人;那个穿着破旧衣服,挑着担子翻山越岭赊镜子的中年人。人人都期盼着某一天的早晨或傍晚,这个人手握着账本来到自己的门前……
三十多年过去了,他再也没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