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回首
记忆中的外婆是个年老的瘫痪者。冬日里的她,行动起来颇为艰难,无情的严寒将她的活动范围缩小成一方土炕。我似乎从来没见过外婆下过那土炕,她总是坐在那早已塌了的土炕上,一天到晚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那时,天真的我还常常傻傻地问外婆:“外婆,你坐得屁股疼不疼?”外婆总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傻笑着,还有泪水淌下她的眼角。而我,就那样睁着铜铃般的大眼睛,眼巴巴的“仰望”着她,想要答案。永远没有答案,只有外婆那张失控了的哭笑不得的苍老的脸。外婆是个完全没有感觉的人,至少在年幼的我看来是这样的。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次——妈妈在院子里正清洗外婆的脏裤子,满盆的清水在妈妈的揉搓之下完成了大变身——墨汁般的黑,盆沿儿还沾了一层垢痂。我惊讶得嘴巴确确实实可以塞进一枚大鸡蛋,还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的我又被呵斥声所惊吓。妈妈赶忙擦手,不到四五步的距离她却小跑着冲了进去。好奇的我也跟了过去。舅妈好像中了魔的野兽,冲着外婆怒吼,斥责,那双比黑豆大不了多少的小眼睛里射出满满的嫌弃,瞪着外婆,嘴巴一张一翕,从头至尾,我只听到了一句话——“你咋不赶紧死去?活到这世上都是人的负担!”
屋里静得出奇,唯独刺眼的就是依旧坐在炕角的外婆,她全身蜷缩成一团,身体抽搐着,满脸委屈的泪。她不再傻笑了。摆在炕沿上的是一条尼龙秋裤,腰上的松紧早没了踪影,上面沾满了粪便。我有点明白了。舅妈又开始了她的“狮吼功”,好像以为我们的沉默是对她的畏惧,变本加厉,声音越来越刺耳,貌似是停不下来了。
刚刚7岁的弟弟突然冲着舅妈吼了一声:“你就是个疯子!”屋内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连同舅妈。她心中的怒火正在熊熊燃烧,而这个小不点却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火药味越来越浓,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连忙推着弟弟往外走。他还反抗着,小腿蹬着我,手乱抓着,嘴里不停地嚷嚷:“干嘛要拉我?疯子,疯子,她就是疯子!”屋里就交给了“替罪羊”——我们的妈妈。
当我再次进入那间屋子时,已是夜深。妈妈独自一人在昏暗的灯光下为外婆擦洗着身子,一边擦,一边抹眼泪。外婆的嘴一咧一咧的,强压住声音的哭泣。稍微往前走一点,映入我眼帘的惨不忍睹:外婆的身子如粗糙的树皮,她的屁股,完全溃烂。瞄一眼,都是良心的遣责。如今,外婆已离开了我们。是的,她太老了,操劳了一辈子,也该休息了。她是安安静静地踏上那条没有疾病没有呵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