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
过节时回到乡下,发现老家那口年老色衰的井又打不出水来。按照惯例,身壮力大的堂哥被叫来,在青石铺就的井口一阵忙活,摁了又拉。软木活塞被折腾得没个形状,长长的铁管中却只淌出些澄黄澄黄的渣水。
最后,面对围观的几位亲人,堂哥颇有气势地宣告:“此井弃用。”随之大手一挥,毫不留恋地走回屋里。
几位叔叔婶婶一笑置之,又开始闲谈。常年居住在省城的表妹凑过来,想弄清老井的构造,并不断向我打听这个“黑洞洞的东西”有什么用处。
有什么用处?我倒是毫无缘由地想起了沈从文先生自省的那句“我这个手爪,在这个时节有什么用处”。我歪着头想了想,垂垂老矣的井,在这个时代似乎真的什么用处都没有了。只好无奈地对一脸好奇的表妹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因为我无法让年幼的她明白,这口毫无用处的老井,也曾经作为一种乐趣,点亮了几代人的童年。
我和堂哥尚且年幼时,村中刚接了自来水,供水极不稳定。夏季时赶上用水紧俏,爷爷奶奶又老早就担着篮子去了市场,早起放水的重任就落到了我与堂哥的肩上:每天五点刚过,便忙不迭地爬起来,跑到天井里,打开自来水开关放水。水当然是越多越好,有时装了两大盆还不满足,还要贪心地搬来齐膝高的木桶,直到盛水的容器再难找到。要是哪天睡过头了,等到鸡鸣才爬起来,我们可就倒了霉。那时人们大多都已经起来,赶早放了水,龙头里流出来的,往往都是充溢着铁锈味的脏水。于是赶在八九点的午饭之前(农村的午饭时间比城里早得多),我和堂哥得有一下没一下地按压着井口长长的铁柄,右手臂酸了,换左手,左手臂也酸了,换个人继续摇。一个一个的盆、桶,简直成了催命符,提醒着我们“明天一定要早起”。童年留下的阴影太大,导致我后来上学一直保持着早起的习惯,担任了好几年的教室开门人。
因为自来水供应不稳定,加上水质也不好,村中的老人大多习惯用井水做饭。就连小孩也更青睐井水一些——去田野里放野火,跑得累了,路过几户人家,打个招呼,还可以乐呵呵地跑去呷一口冰凉的井水,顺便洗洗黑兮兮的手掌。
后来出去下海的人们陆续回来,荷包鼓起来的,给村里修了条路,又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村里的自来水好用了许多,放出来的水清澈见底,少有杂质。
老井似乎就被遗忘了。
近些年回老家的日子越来越少,偶尔回一趟,沿着幼时常去的小路走一遭,见着许多被遗忘的老井沉默地立在路旁,上前摇一摇,软木活塞“吱呀”得快哭出来。还能看见废弃的老房子,不加任何修饰的红砖参差不齐地摞着,里面老得不像话的旧家具也没人搬走,隔着隐隐约约的门缝,还能听见后院里桑树带了血的咳嗽。而青年劳动力日益流失,八九岁的孩子,和家中的老人互相扶持,过早的体验尽操持家庭的负担,眼睛里全是一种无法阐述的麻木。
古老的村庄,因为本身固有的贫穷,被自己孕育出来的人们抛弃在蜿蜒的小路尽头,一日一日地空荡下去。
因为担心老人的身体,爷爷奶奶被我们执意接到县城里,安置在钢筋水泥保护起来的房子中。原本我们打算每逢过年再回老家一趟,走个形式,唯独老人不同意,坚持一有空闲就搀扶着回到乡下,扫扫屋后的祖坟,理理已经荒芜的田地。
其实被遗忘的又何止是那一口口老井。村中恋家的老人,拒绝儿女提出的搬家要求,固守在这座古老的村庄。在夏日里,聚在一块,聊聊往事,侃侃现状,唯独对将来闭口不谈。因为他们慢慢明白,这个世界不断向前走着,已经再没有力气回头看一眼,他们都和老井一样,被丢在了后头,只好日日闲散地望着星空,想象着最终的归宿。
而很多与我一样的年轻人,从贫穷的村庄走出来,又时常留恋旧时光。面对记忆枯竭的老井,俯身汲水,才发觉过去已经孤单太久,腐烂生锈。
从前看一则新闻报道,一个被采访的图瓦卢居民很平静地说:“我觉得,地球上60亿人都应该向我们说抱歉。”而当我面对无数口枯竭的老井,无数座空荡的老屋,和无数个游荡在田野里没有学上的野孩子,想象着他们有一天会不会也说出这样的话。
但我们该向之道歉的东西太多了,而可以用来道歉的时间,实在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