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寸
雪芹尝言,他写红楼梦,只不过借“假语村言”以感人事沧桑,也就是说,他笔下的人物都是虚构的。尽管一些所谓红学家振振有辞说都是实有其人,那是因为,雪芹对人的洞悉与描写达到了乱真的地步。
艺术形象给读者的真实感达到这种程度,作家在描写中注意,可以说是个中奥秘之一。所谓,实际上乃描写之准确性。对人描写上的“过分”,就是没有把握分寸。不问人物性格基本特质,不计客观条件,不论具体场合,强加给人物某种言论行动,亦即有失于分寸。
《红楼梦》人物,给读者以极强之真实感,正乃雪芹刻画人物形象把握分寸之结果。
第三回,林黛玉初进荣国府时,贾母问她读过什么书,她回答说“只刚念了四书”。林黛玉在大观园中是个才掩群芳的才女,而且出身于世代书香之家,作家尽可以写她无书不读,学富五车。但曹雪芹没有这样做,而是写她“只刚念了四书”。“四书”,包括《大学》《中庸》《论语》《孟子》,是古代学童读完启蒙读本后进入“开笔”时的基础课。林黛玉在老家时,她父亲曾聘贾雨村为西席,把她作男儿教养。她进荣国府,亦乃孩提之年,刚读完“四书”,则是很切合这个人物的特定情境的。这里,作者并不因为林黛玉是个才女,在她的读书问题上作过分的描写,而是很注意分寸。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第八回“贾宝玉大醉绛芸轩”,雪芹有这样一段叙写:
李嬷嬷因吩咐小丫头子们:“你们在这里小心着,我家去换了衣服就来。悄悄地回姨太太:别任他的性多给他吃。”说着便家去了。这里虽还有三四个婆子,都是不关痛痒的,见李嬷嬷走了,也都悄悄的自寻方便去了,只剩了两个小丫头子,乐得讨宝玉的欢喜。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的,只容他吃了两杯,就忙收过了。做了酸笋鸡皮汤,宝玉痛喝了两碗,吃了半碗碧粳粥。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酽酽的沏上茶来。
校订者在“半碗碧梗粥”处,加注曰:“‘半碗’,原作‘半碗饭’,据列藏、蒙府、戚序本删‘饭’字。”这样一删,似乎很“通”了,然却离雪芹之原意远矣。自作主张,乱删原着,自己倒落了个不“通”的笑柄。所以,俞平伯先生发出疑问,宝玉为什么净喝稀的?
他分析说:
从上下左右来看,更觉奇怪。第八回上宝玉到梨香院,一进门薛姨妈便命人沏滚滚的茶来,后来宝钗又叫莺儿倒茶来,又嗔怪她不去倒茶,可见宝玉总先喝过茶了。再看下文,茜雪捧上茶来又喝了半盏,然则他回房又去喝茶。李嬷嬷说过,“那怕你喝一坛呢”,莫非他真想喝一坛么?为什么不吃干饭呢?
假如说,宝玉养得娇,东西吃得少,但也不该比弱不禁风的美人儿吃得更少更加娇气呵。书上明记钗黛是吃了饭的,说: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
那么,宝玉的不吃干饭,分明是各本漏写无疑了。解决的办法很简单,让他吃些干的不就结了。引脂砚斋甲戌己卯本之文:吃了半碗饭碧粳粥。
庚辰本同,旁注两字是后人加的,写在括弧内:吃了半碗饭(合些)碧粳粥。
依我们看,无论如何不该删去“饭”字的,为什么偏偏删去“饭”字呢?这缘由从上引庚本可以想象得到。他们大约以为“半碗饭碧粳粥”文气不顺,或增“合些”两字如庚本,或干脆删去饭字,成为“半碗碧粳粥”;或不干脆删去饭字保留下面多一字的痕迹,成为“半碗多碧粳粥”。这都是不用新式标点之故。
我们现在看:吃了半碗饭、碧粳粥。是毫无问题了。雪芹当初不曾点断,便闹出笑话来。不过这个笑话一搁就二百年,也不大听人说起,总算《红楼梦》的好运气。您要说是它的不幸,自然也随您的便。
(俞平伯,《读〈红楼梦〉随笔》)不过,俞先生归咎于标点,似乎太牵强,须知,明句读,乃古代蒙童即须具备的阅读基础,当然不能苛求今人。然而,您是专家,句读不明,何能问学?
事实上,“宝玉……吃了半碗饭、碧粳粥。”乃极具分寸感,亦乃雪芹笔致绵密之处。喝了许多稀的,再吃半碗干饭,不至于一会儿就饿了。这样,“薛姨妈方放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