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金鸡湾
苦涩的过继
母亲是过继到大爹家的第四个孩子。每次提及过继的往事,母亲总是黯然伤神。
外公有个哥哥,我们称呼大爹。大爹娶了许奶奶后,一直没有生育,家里笼罩着悲戚戚的气氛。外公就安慰大爹说:“长兄为大,我有了儿子,马上过继给你。”
外公婚后很快就得了儿子,外婆还在坐月子,外公就和她商量过继的事,外婆哪里舍得骨肉分离啊!她泪眼婆娑,默不作声。外公婚后头一次发了脾气:“嫁到金鸡湾,就得遵守金鸡湾的规矩,大的无后就该小的过继。”看外公态度坚决,再一想,两弟兄屋前屋后的,离得不远,外婆也就勉强应允。
大爹和许奶奶乐颠颠地抱着过继的儿子,照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然而,孩子不到七岁,就患病夭折了。两家人沉浸在丧子的悲伤中,最为悲痛的当然还是大爹。埋了孩子后,大爹一脸的愧疚,外公平静地说:“第二个儿子过继给你吧,我还有生的。”
然而,第二个儿子不满六岁,又患上不知名的病,到处求医问诊,最后还是死了。外婆哭得死去活来,却没有埋怨许奶奶。
外公的第三个儿子同样过继到了大爹家。大爹一家人小心翼翼地抚育着这个命根子。可是,大爹注定命运多舛,孩子七岁时,一场恶性疟疾夺走了幼小的生命。
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谁也无法承受。大爹歇斯底里地咆哮:“老天要断我香火啊!”拿起一只碗就砸向堂屋的神柜,顿时碎片飞溅。发了疯似的大爹又抓起神柜上的神牌,操起斧子就劈过去,那是要劈柳家的祖宗啊。外公和村里的男人们涌上前,强行按住了大爹。被压在地上的大爹没有眼泪,一边挣扎一边哀求:“找根绳子我吊死算了!老天爷啊!为什么要为难我这个老实人?”满屋子的人都哭了,包括压在大爹身上的男人们。整个金鸡湾笼罩在伤痛与悲悯之中。
母亲是外婆的第四个孩子。在金鸡湾,一般过继的都是儿子,可大爹一家要孩子心切,还是腆着脸抱走了这个女娃。外婆面无表情地说:“就看这娃娃的命了。”
母亲命硬,奇迹般活了过来。
谁也意料不到,此后外婆接连生下的三个孩子,都是女孩。每怀一胎,外公就眼巴巴地指望儿子,却一次次从希望走向失望。年过四十的外婆,摸着肚子叹息说:“可能没指望了。”外公外婆心里都发了慌,整个金鸡湾也在为这个家的命运操心,毕竟外公做出的牺牲太大了。所幸的是,外公在四十二岁时终于得了舅舅这根独苗苗,整个金鸡湾欢天喜地,大爹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尽管母亲为大爹一家带来了天伦之乐,可在他们眼里,女娃毕竟是女娃。心有不甘的大爹,做梦都想拥有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他多方游说,寻到附近的九屋墩,终于过继到了一个儿子,我的大舅。听母亲说大舅过继到金鸡湾时,已经成家了。那天,村里人敲锣打鼓,大舅骑着枣红马,大舅妈则坐在花轿上,像迎亲嫁女一样落户到金鸡湾。
此后,大舅在金鸡湾生儿育女,一家老小过得很和睦。大爹和许奶奶以行船打鱼为生,母亲经常跟随渔船下湖捕捞,回家后往往第一时间跑回娘家和外公外婆亲热。而外公总是大声训斥着把她赶走了,他是生怕大爹和许奶奶看着不高兴。
老年的大爹不幸患了眼疾,成为瞎子,最终还是死在了吊绳上。
悠悠弹花声
我童年的大部分时光是在金鸡湾度过的。
秋收过后,农村闲下来,可外公却更加忙碌,像河边上转悠不停的老水车。外公是金鸡湾一带有名的弹花匠,不用背着弹花弓走村串户,一单单棉被生意就送上门来,一直排到了过年。外公家大口阔,除了薄薄的几亩田,弹棉花的手艺成为家里创收的主要来源。
弹花并不像弹琴一样轻松,是一项繁重的体力活,特别需要臂力。方方正正的堂屋里,几块门板拼成操作台面,上面铺满新收的棉花,外公身子前倾,一只脚摆成弓步,一只脚后撑,一手执弓,—手挥动弹花锤,弓弦筋绳上下震动,白花飞舞。那“哐——当,哐——当,哐哐哐——当”的声音,既像弦乐,又像打击乐,刚劲有力,浑厚深沉。弹花声声,悠悠回响在乡村的怀抱。
金鸡湾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光秃秃的树木在风雪中瑟瑟发抖,户外几乎看不到行人,村民们围着火炉谈天说地。可是外公却穿着单薄的秋衣,手中弹花锤有节奏地叩响在弦线上,仿佛越弹越来劲。杂乱的棉花被弹震得蓬松而柔软,空气中游荡的丝丝棉絮,沾满了外公光亮亮汗涔涔的头,一些还沾附到鼻孔里。外婆则轻轻摇着那辆古老的木纺车,洁白的纱线如涓涓细流。在我眼里,那纺车轮下淌出的丝丝纱线,似乎永远也流不完。堂屋的一角,我穿着厚重的棉衣,双脚踩踏温热的火钵子,一把一把地嚼着炒米,有滋有味欣赏着他们的表演。外公当然是主角,而外婆永远是优秀的搭档。
入夜时分,外公停下了弹花锤的手,为着不干扰四邻休息。明亮的油灯下,外公外婆为弹好的棉絮编织网线,牵线的细竹竿在外公手里忽上忽下,接线的外婆可以坐在板凳上,而递线的外公则只能站立在另一端干活。夜深人静,织完网线,外公就开始用沉重的磨盘转动着磨压棉被,那磨盘的木柄,早已被外公粗糙的手磨得光滑油亮。日复一日,他们就这样在我稚气的目光中忙碌着,成为我童年最温馨的记忆。
古老的弹花手艺,如今已难得一见,被先进的弹花机取而代之。外公外婆也已作古多年,长眠在金鸡湾的树林里。如今回忆起来,那简单而贫寒的农家生活,却充盈着默契与和谐,溢满了快乐和幸福。
外公之死
关于外公的死因,至今仍是母亲最纠结的问题。
七十多岁的外公死于肺癌,致命的却是鼠药。肺癌晚期的外公,早已卧床无法动弹,骨瘦如柴,是谁买来的鼠药,是谁送到他的手上,亦或是谁倒入茶水中,始终是一个谜团。
我清晰地记得,外公随舅舅到县城医院就诊,就住在我家。外公被舅舅告知是普通的胃炎时,他淡然地说:“庄稼人下田干活,饥一餐饱一餐的,难免得胃病,只是疼得太厉害。”说完就进房睡了。舅舅关了卫生间门,放开水龙头,偷偷哭了一场。外公一生不抽烟,金鸡湾的环境又是那样的纯净,怎么就患上了肺癌?而且一查就是晚期。现在看来,应该是弹棉花落下的职业病。
外公回到了他的金鸡湾,去承受那为期不多的痛苦人生,而我则负责帮他买止疼用的杜冷丁。从卫生局办了一个领药的证件,到医院买了药,然后送到车站,托公交司机送到乡下。杜冷丁属毒品类止疼药剂,按规定一次只能领一支,药倒不贵,那时每支只卖一块多钱。最初,一周打一针,还能减缓外公的疼痛,可是随着病情的加剧,外公胸腔彻夜绞痛,吃什么吐什么,有时还大口吐血。不堪病痛折磨的外公,几次恳求外婆去买老鼠药,只求早日解脱。外婆坚定地摇头说:“医生正在想办法,再挺一挺。”外婆善良的谎言,并不能遏制病痛,止疼药必须加量。但到了后来,一天打一针,也无法止住外公身体的疼痛。坚强的外公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形,每逢亲戚或邻居来看望,就哀求他们帮忙去买包鼠药,但没人肯答应。外公开始发火了:“吊颈找不到绳,投河爬不到边,街上鼠药多得是,这辈子只求你们一件事都这么难吗?”
那天上午,当我照旧买了杜冷丁针剂送到车站时,突然接到母亲电话:“外公已经走了。”
外公的葬礼很热闹,锣鼓喧天,唢呐悠扬,舞龙舞狮,灵幡飘荡,棺木所到之处,家家户户门前燃放长长的鞭炮,整个金鸡湾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年老的外婆没有跟随送葬队列行进,她望着空荡荡的房间,不停地哭泣,不停地呼唤着“姊妹呀”,那是金鸡湾人对逝去老伴的一种昵称。
劳碌奔波了一辈子的外公,终于停下他匆匆的脚步,安静地躺在村后的树林里,一如大热天收割后歇息在树林里,不远处就是他耕耘了一生的稻田。金鸡湾再也听不到那弹棉花的弦音了,只有飒飒的风声,在村后的树林里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