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爷爷
我有三个爷爷,一个是亲祖父,1963年去世,父亲都记不得,另两个是从小看我长大的爷爷:父亲的继父和爷爷的哥哥——大爷爷。
亲祖父苗日恒,1937年日本攻占朔州城时出生,当时满大街都是兵,就取小名叫兵小。他的高祖父苗英是朔州第一代开矿的,开创了西易产业,是最早富起来的煤老板。富不过三代,到他祖父时,家业已由同宗兄弟接管,从西易村迁到穆寨,还算有钱;到我祖父时,就彻底赤贫了。
祖父从小喜欢读书,人们说像他祖上一样。二十多岁时,先后在七里河供销社、城关供销社当副主任、主任。在计划经济年代,供销社是跟每个人打交道的,上年纪的老朔州人应该还能记得。一次和我们医院谭院长攀谈,他回忆说,我祖父是他们家的常客,是个“老实噶杂”,朔州方言,意思是有脾气的老实人。
祖父的模样和事迹,我的父辈们已不记得。据老人们说,个子不低,话不多,有才华。1963年因肺结核去世,年仅26岁。这便是我对祖父的全部印象。
我记忆中的爷爷是父亲的继父。东北人,姓白,村里人叫老白。在祖父去世后不久,白爷爷被奶奶招入门,养家糊口,照看几个孩子。经历过那段极其艰难的困境,爷爷把几个孩子养大,各自成家立业,是我们一家的支柱。
爷爷话不多,是个老实人。由于是外来人,或许一直未能完全融入这个环境,爷爷不善于表达与外露情感。我小时候很少有爷爷亲昵的亲亲抱抱,事实上我的表弟妹们、他的亲外孙外孙女们也没有过,他是一视同仁的,都疼着爱着,没有任何区别。我可以想象到,爷爷的亲女儿、我的两个姑姑小时候也不会经常被他亲着抱着。
爷爷从不闲着,年轻时在宁武工作,老了回来还要找工作。那时候家境已经好起来了,儿女们都已成家过得不错,父辈们劝他歇着也不是缺钱。忙惯的人,闲不住。爷爷又去大新站看了十几年门,到七十多岁时被子女和单位两方施压才“退休”。回到院子里的爷爷也没有闲的时候,把院子打理得干干净净,蔬菜瓜果郁郁葱葱。人们都评价爷爷说,这老头任劳任怨,除了脾气犟没有毛病,少有人能做得到。
爷爷2008年去世时,我在北京读书没有回去,至今遗憾不已。老人家一辈子受苦没享过福,每每想起,我都会落泪。
祖父的胞兄,我的大爷爷,一生孤独。跟爷爷奶奶在一个院里住,侄辈便是儿女,我辈便是孙子。大爷爷1931年生,小时候读过私塾,因为他形象不好,家庭条件所限,最终培养祖父出人头地,他彻底成了“浪子”。
大爷爷和祖父从小失慈,这个哥哥不如弟弟懂事好学,痴痴颠颠,什么都无所谓,又有严重口吃(我得其真传),以至于连媳妇都讨不着。大爷爷年轻时靠一双脚走西口、闯关东,去过很多地方,走遍半个中国,以维持生计。他疯傻的性格,不利落的嘴巴,我们很难知道前半生具体去了哪儿经历过什么。晚年时回来,在赵口水库看了几年门后,又开始了他的游荡生活。
大爷爷回来后的经济条件还算可以,有地有收入还有存款。但放荡惯了的人不愿意过守着家的日子,宁愿游荡乞讨。当我们第一次知道大爷爷出去乞讨时,是怜悯到悲痛的感觉,深深自责侄辈不孝。老人有钱舍不得花,曾说过钱要给侄孙们留着,饭菜自己懒得做以至于米面都生虫子。虽众人邀请,除了过时过节,老人不愿到兄弟家和侄辈们家里长期吃饭,即使家里有现成饭菜,也宁愿出去乞讨,快活自由。侄辈们管了几次,管不住,也就不管了。实际上,大爷爷出去是受欢迎的,每乞讨到别人家,必详细询问人家祖先名姓,然后攀亲。只要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总能攀上亲,大爷爷最擅长这个,心里清楚得很,一点都不傻。久而久之,七乡八村都是亲戚了。
大爷爷的真本事是从来没有怒过,从来没有怨过,从来没有愁过。真真切切的不嗔,我从未见过第二个人能做到。我长大懂事后,逐渐感觉大爷爷济颠般的模样,是不一样的境界。2006年春,大爷爷无疾而终,一辈子没牵累别人任何事。大爷爷是个纯净的人,老人的大智慧让我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