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场上的故事
半个多世纪前的中国,整体而言,依然是处在农耕文明时期,城市固然不少,但不少县城,充其量不过是大一些的集镇;就连西安这样的陕西省会、西北重镇,也是不算很大的城区被广阔的农村包围着,走出东、西、南、北四座城门不远,即可与大片的农田亲近,而农田种植的,又主要是冬小麦,所以,别说农村人,就是城里人,对绿油油的麦苗,对金灿灿的麦浪,对夏忙时承担着碾麦、扬场以及暂时存放麦秸(西安人称麦秸为麦草)重任的麦场,都不会太陌生。
我的童年时代是在西安东关景龙池度过的。当时,这里是农民和城市居民混居的城乡接合部。在南北走向的景龙池中部,和东西走向的窦府巷相连之处,有一块空地,每年收麦时节,这里就成了麦场。一车一车的麦捆子被运到场里,先碾后扬,把麦粒和麦秸分离,麦粒装进粮食布袋运回家,麦秸堆成垛(西安人把这种垛叫做麦草积子)暂时存放麦场。在农民的心目中,麦粒固然金贵,麦草也绝非废物。它既是烧炕、烙锅盔时的燃料,也是建造屋顶与和泥时的建材,所以当时麦客割麦,麦茬留高了,导致麦草产量减少,主家往往是会不高兴的。
一年里大多数时候都空着的一块场地,突然堆起了一个又一个麦草积子,这不能不让如我一般大小的孩童顿时亢奋起来。在麦草里翻跟头,围着麦草积子捉迷藏……常常是乐不思归。这一段时间,在麦场上最多听到的一句话便是:“碎崽娃子,别玩火!”麦场失火的坏消息倒是听到过,但在景龙池的麦场上,好像没发生过这样的悲剧。
发生过的是悲喜剧。一次,一家的小孩不见了,一直到了后半夜,麦场上一个麦草积子顶上传来的嚎啕声,才暴露了他的踪影。原来,这家伙和伙伴儿玩捉迷藏,竟独出心裁地藏身于此,又一觉睡去,一睡半夜。他倒是高卧无忧,可搞得家里人惊恐万状了;罪过!
麦草积子的顶上还可以干别的什么事儿吗?当然可以。前些天,一家电视台的记者前来采访,要我比较一下小说《白鹿原》和电影《白鹿原》。我张口便说:“不好比较。”其实,两部作品还是可以比较的,我不愿意面对摄像机发言,是担心经过剪辑以后播出的内容,与我的本意相去太远。在这里,倒是可以稍稍比较一下。
小说《白鹿原》里的郭举人,其实是一个还算“善良”的地主,他不但对长工宽厚,就是对在他眼皮儿底下偷情的黑娃和小娥,处置也相当宽厚;当然,在世俗的阅读眼光里,郭举人也不是那种所谓的“正面人物”,不过,他的令人憎恶之处,却另类而深刻,发人深思。但在电影《白鹿原》里,此位郭举人就纯粹是一介“周扒皮”、“刘文彩”式的漫画人物了。两相比较,让人不能不慨叹,在艺术创造上,的确是有着大师情怀和庸常见识之分。
在小说《白鹿原》里,黑娃和小娥偷情的场所,是小娥的卧房。而在电影《白鹿原》里,则把干这种事情的地方,放在了麦草积子的顶上,并且用大摇臂拍摄,以俯视的角度,来展现这一幕鲜活生猛的床上戏。请设想一下,在现实生活中,就算你有超强的窥私欲望,就算你同时还具备了一流的窥私本领,但你有可能居高临下地观赏别人做爱吗?只有电影《白鹿原》,才能让你如此大开眼界!看来,你得感谢麦草积子。
附带说一句,我看的电影《白鹿原》,是未经最后剪辑的那个版本,不知道公开放映的版本中,是否还保留有麦草积子上那激情燃烧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