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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州的灯

作者: 孙见喜2016/10/20情感散文

商州的灯是一簇惨烈的火,商州的灯又是一点如豆的余烬,商州的灯燃尽了老祖母的最后一滴菜油。之后,化作世代的清泪、无望的劳作,一如阴冷而恍惚的磷火,一如细碎而闪烁的波光云影……

那是一些怎样的岁月啊!每一个日出都点燃希望,每一个日暮都抱回叹息;每一个年头都播种汗水,每一个岁尾都收获悲凄。爷的腰是这样压弯的,爹的背是这样扛驼的,祖母的铁门闩磨穿了门板,老妈的小拧车磨断了轴;无数的麻耳子鞋勒细了父辈的脚筋,八斤半的桑木扁担挑不起连阴雨的老云;湿柴火烧不热稀面汤,孤灯笼照不亮奈何桥;烟袋是撕心裂肺的咳嗽,泪烛是儿女亲家的温暖……

文化的悲叹,非文化的喷嚏;地理上的贫瘠,天缘上的背时;土匪也罢,逛山也罢,泥水匠也罢,庄稼人也罢,一切的交错和缠绕,全在旧历年关的前夜和黎明;一切的演绎和推理,全在对于光与亮、灯与影的崇拜之中。那或许是薄雪的除夕,再寒碜的团圆饭也得有祖宗的一双筷。堂上共仰遗徽,垅上犹留劳绩,献食的热气里氤氲着儿孙的脉搏,双点的明灯里暗红着爷们的期盼;流不尽的烛泪,烧不断的灯芯,忠厚传家久,勤俭继世长,从庭堂到老坟,点燃了线香,焚烧了纸钱,一盏灯就挂在了祖先的阴宅上。

早先是漆蜡,插在油纸糊的灯笼里,铁绊儿上带着钩,挂在古柏的老桩上;后来世风日下,用了墨水瓶儿做的煤油灯;倘遇雨,需在灯上苫了遮盖,倘有风,灯置于低处且要用砖石砌了围子。再后来,到了耍阔的年代,再老的先人、再荒的祖坟,都一律重修墓门,甚至树了碑,墓门楼上必造一个灯塔样的阁室,讲究的还绣了壁画、刻上对联,一如生前的财东。这阁室就是专为年节里给土中的前辈放置祭灯用的。

见过一对老夫妻,就住在他们的墓里。说是独生儿子在外发了财,回来给健在的父母修了青堂瓦舍的大墓,之后又去外边发财。但其妻不孝,打之骂之虐之,老人无所栖息,便住到墓里过日子,所好是双合墓,一边做卧室,一边做厨房,虽冬暖夏凉,可被沦丧的况味使路人沉重得抬不起腿。

乡人最看重的,当是堂上的灯。旧时人家,堂上灯火,有四烛的六烛的八烛的,烛台有竹木的锡的铜的银的,也有穷人,烛台是泥捏的方坯或冬储的萝卜。烛台里边是香筒,香筒中间是香炉,香炉后边是插屏,插屏之后是神牌。那是一面墙的正楷书法,在香烟烛火的肃穆中,可见排列严谨的熏黄的字迹:“某氏历代祖宗考妣大人神主”;祖宗神牌的两边,堂联高悬,是谓“继世衣冠皆祖德,满庭兰桂是春光”。

堂上的灯照着活人,活人在大场里疯跑竹马社火;堂上的灯也照着死人,死人的灵牌在香烟中变黑。跑社火是篝火和菜油灯的迷阵,人们在锣鼓家伙的暴躁里把对当年的戚伤转化为对来年的期喜,糜子多打了几斗,荞麦多产了几升,娃娃的花裹肚、媳妇的红围巾、老父的窝窝鞋、老妈的丝帕子,就全在了里头。来年的来年,跪在了祖宗的灵牌前,就心绪释然如同把孝敬落到了实处。

时代说话间就开放了。有人买了彩色的串灯,闪烁且鸣唱音乐,把祖庭装扮成流行歌厅,祖先就在阴司里唱卡拉OK。还有长燃不熄的电香,只是没有芬芳,喷洒了法国香水又有了舞厅的情侣气息。传统的子孙们,现代的人,电热毯的微麻代替了火烧炕的柴烟,羽绒服的轻盈置换了老羊皮的沉重,喜结百年之好的大典废弛了,天地不拜了,列祖不拜了,洞房花烛夜的羞涩和甜蜜没有了,这块盛产小米的黄土地上,如今也流行试婚呀同居呀等等千变万化的生活方式。

除夕可以淡化,初一可以迟起,破五可以不过,但元宵是省略不得的。大场里耍灯,小场里跑社火,旱船竹马全靠灯。狮子进了门,没两条“窄板猴”一瓶“墨西凤”,东家就下不了台。再贫困的家庭,门口的两盏灯总是要挂的。讲究的挂金属宫灯,不讲究的挂塑料灯,也有别致的自制、新潮的奇巧灯,最马虎眼的也要让两盏光灯泡一夜亮到明。

早年岁月,没电视。场子里闹元宵一闹就是通宵,屋子里长明灯一点就是一夜。堂上的不屑说,门上的不屑说,单四屋八角不点足九九八十一盏灯是不算数的。厕所里、灶疙痨、门蹲上、牛槽里、水瓮里、面缸里、马勺里、磨房里、炕洞里等等,一切空腔之地、一切有容之处、一切有称谓而不露天的所在,哪怕长虫窟窿老鼠洞,凡能容纳光亮的地方都须置灯!灯具五花八门。有切一截萝卜插上蜡烛的,有一只酒盅淋上几滴麻油的,但大部分是用粘面做的小灯盏,里边倒了菜油,浸入二寸棉线,点燃了就是一盏无烟的灯、明亮的灯、散发着抒情与幽香的灯。子夜一过,黎明到来,粘面灯燃尽,收了灯盏,切成小块煮了炒了蒸了就是一锅美食,就是儿们孙们一个佳妙的记忆,就是父们兄们上山打柴之前的一顿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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