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美
城市生活久了,也就忘记了日落之景。常常是对面的楼体遮住了阳光,知道是太阳偏西了。前几天从密云回北京,正逢久违的风吹走了天上的雾霾,又是从东北方向回北京,在距离首都机场十五公里的高速公路上,看到了归巢的太阳。
归巢的太阳渐渐燃尽了热情,呈现于天地间一种庄重沉稳的美艳。归巢的太阳不再向外喷射激情之光,怀抱着金色的光焰,收敛成一团橘红的火球,将近身的云朵染成彩带。回望自己这一天巡游过的天空,安宁而慈祥。漫天飘舞的锦缎,平滑艳丽,缓缓下垂成帷幕。机场上空,一队归巢的飞机滑入这舞台,夕阳柔美的光线,勾出飞机的翼翅和机体,像风筝,却比风筝平稳,排成了五线谱上的音符。这些当我们坐在飞机上让我们感受轰鸣的大家伙,此时在眼中,更像跳芭蕾的四只小天鹅,在夕阳之光照出的锦缎帷幕前,跳完最后那一段乐曲,令我兴奋不已。都市生活,高速公路,机场空港,飞行旅行,这些事情在心上留下的基调,多是繁杂紧张的快节奏。然而,偶然得此机会,归巢的太阳与归巢的飞机,让我看到辽阔天穹大舞台上一幅美景,安详宁静。
归巢的太阳在我早年的记忆中,那是另一幅景象:太阳西斜,从天边的云阵里,飞出黑压压的鸦群。这些黑色的大鸟,成群结伙从城郊的野地归巢。它们的窝巢在城里太庙的柏树林里。我写过一首诗《归鸦的翅膀》,描绘了我的记忆:“……在我的南方童年,归鸦也读孔子/从夜神那里出发的黑色的鸦群/从城郊暮色的掩护中发起冲锋/残阳的箭矢已经无力射落它们/从原野中获得魔力的黑色翅膀/如同老宅青灰的瓦片/一片又一片的叠盖于老城的天空/缺电的老城胆怯的灯火是萤火虫/逗引着躲藏在老宅里的鬼故事/故事随鸦翅飞向我的心田……”在这幅画卷中,黑夜是鸦翅驮来的,每一根黑色的羽毛都藏着一个鬼故事。
归巢的太阳在群山环抱的地方,落下了山坡。在大山里不仅日落,就是日出也与海上日出的景象不同,那叫太阳爬上了山坡。一个爬,一个落,太阳就是天天出工的农夫。语言真有味道。爬,上山的劳累和辛苦,一个字全都表达。落,整个白天的劳顿和疲倦,一个字抖擞出来。山越高越险的地方人越穷,越穷的地方越有好风景。只不过“风景”是吃饱了肚皮的人想出的字。生在风景中,若是个穷人,看不到“风景”那两个字。我年轻时插队,天天盼着太阳落下坡。太阳下了坡,队长的哨子会响,哨响才收工歇气吃晚饭。填饱了肚皮的人,眼睛就有了光。这时候,月亮升起来了,哎哟,满眼都是月光。归巢的太阳委屈啊,月亮那点风采,只是从太阳那里借来嘛。
归巢的太阳在草原上最有风韵。草原好,好在辽阔,好在平坦,好在太阳升起来,是从草尖上升起。归巢的太阳不下山,落在草原地平线上,也是落在草尖上。草尖上升起的太阳,好精神,从星星点点的露珠里,朗朗照天地。归巢的太阳落在草尖上,那些草尖想托,没托住,划破了,像划破了个大红气球,爆出来洒了满天的星星。等到黎明时,这些星星就是晨露,晨露里有明早的新太阳。
好了,归巢的太阳,再见了!无论明天你在哪儿升起,都要再见啊!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