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红楼螃蟹宴

又是菊香蟹肥的时节。

每一次吃螃蟹，总禁不住想起《红楼梦》的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

我对“吃”向来是不上心的，也很怕螃蟹的腥味，所以，读这第三十八回，念念不忘的总是菊花诗。最喜黛玉的“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和“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一句出自《咏菊》，一句出自《问菊》，两相得宜。至于宝钗的螃蟹诗，真是不喜，而对吃螃蟹，更是不屑。

生了儿子之后，由于儿子从小最喜欢吃螃蟹，我每次都要剥肉给他，渐渐地自己也喜食了起来，恍然忆起红楼里吃螃蟹的讲究。单是一螃蟹，曹公就写出了极其细致的物质精神：吃螃蟹，首先要挑个好地方，要敞亮、有水、有桂子飘香。藕香榭最好，借凤姐之口道出：“藕香榭已经摆下了，那山坡下两棵桂花开的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亭子上岂不敞亮，看着水眼也清亮。”贾母很是同意。

螃蟹要蒸着，趁热吃最佳。凤姐吩咐：“螃蟹不可多拿来，仍旧放在蒸笼里，拿十个来，吃了再拿。”菊花诗后，书中又写道：“大家又评了一回，复又要了热蟹来，就在大圆桌子上吃了一回。”

螃蟹性寒，吃的时候最好佐以姜醋，就是这姜醋，也不虚写。话说凤姐到鸳鸯、平儿等大丫头席上来，叫“多倒些姜醋”，然后写到凤姐调笑鸳鸯说，贾琏要娶她作小老婆。琥珀奚落平儿：“你们看看他，没有吃了两个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他也算会揽酸的了。”然后，平儿要抹螃蟹黄到琥珀脸上，结果使空，抹到凤姐脸上，打趣一片，引起贾母的注意，笑话凤姐道：“你们看他可怜见的，把那小腿子脐子给他点子吃也就完了。”曹公由姜醋一直写到吃蟹腿！而鸳鸯、平儿恰恰正是被主子主宰命运的小腿子、小脐子……

螃蟹多吃积冷，所以身子弱、脾胃虚者不宜多吃。书中写到黛玉“只吃了一点儿夹子肉就下来了”，曹公连螃蟹夹钳也没有放过。贾母最疼爱的自然是宝玉、黛玉两人，所以先嘱咐湘云：“别让你宝哥哥、林姐姐多吃了。”然后才又嘱咐湘云、宝钗二人说：“你两个也别多吃。那东西虽好吃，不是什么好的，吃多了肚子疼。”

螃蟹如此积冷性寒，配以热茶、热酒自然是好的。藕香榭栏杆外另放着两张竹案，一个上面设着杯箸酒具，一个上头设着茶筅、茶盂等各色茶具。那边有两三个丫头煽风炉煮茶，这一边另外几个丫头也煽风炉烫酒呢。这热酒是最要紧处。曹公特地安排宝玉陪他关系最紧密的三个女人喝酒。先是袭人，宝玉“一回又看袭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饮两口酒”。然后是黛玉，黛玉说：“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吃口烧酒。”宝玉忙道：“有烧酒。”便名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注意这是合欢花，寓意合欢啊。合欢的事情，宝钗主动来参与了。书中写到，宝钗也走过来，另拿了一个杯来，也饮了一口放下。伏线千里的事情，曹公一处也不放过啊。

说到吃螃蟹的讲究，还没有完呢。吃螃蟹，手沾腥味，如何洗来？书中写到凤姐剥蟹肉先让给客人长辈薛姨妈，薛姨妈说出了吃螃蟹自己剥着吃香甜的道理，不要。凤姐便奉与贾母，二次剥的便与宝玉。“又命小丫头们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预备洗手。”这“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到底是什么东西？翻阅杨宪益的英语译文“powdered green beans scented with chrysanthemum leaves and fragrantosmanthsus”，可以确定是用菊花叶儿和桂花蕊熏制过的、以绿豆为原料的粉末香料，是古代洁肤品的一种。原来在宋代以前，并无肥皂之类的清洁用品，因而使用豆子粉末为原料，配以各种药物做成“澡豆”用于日常洁肤。那贾府特别研制的“澡豆” ，还需菊花叶儿、桂花蕊熏制，何其矜贵而讲究。怪不得淘宝上有“澡豆”之类的面膜卖，呜呼，物质爱美之精神，延续至今，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