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草的羊
看见草,我就想起吃草的羊,想起我放过的山羊。
山羊比绵羊块头小,脾气好,温顺,更重要的是,山羊肉质细腻,好吃。
想起山羊,我就想起以前的春节,想起那些因为一只羊而过得热热闹闹的春节。
假如时光回溯三十年,我还是个小学生。同时,还是个放羊的孩子,我会很轻松地做到上学放羊两不误。
每年春光放暖、绿草发芽之际,爷爷总会走到村西羊市上找到村里杀羊的老王,塞给他盒烟,让他帮着买只小羊羔,养着。
老王杀羊多年,看羊一看一个准。搭手一摸,就知这羊肥瘦如何,能出多少肉。买羊羔也很拿手,上下左右看看,就能看出这家伙身体健康状况,肯长不肯长,好养不好养。
爷爷跟着老王在市场里转悠两圈,看好了一只小公羊,跟主人谈妥价格。价钱也是老王帮着讲,这家伙逢集就在市场里逛,大家都认识他,彼此之间好说话。
付了钱,主人用根绳子系在小羊脖子上,恋恋不舍地交到爷爷手里。
我放学,回到家,爷爷叫过我来,将小羊交给我,说:“小子啊,今后,你管放羊。”其实,不用说,我看见小羊,就知是啥任务。没上学之前,我就干这活。放羊,喂羊,放上多半年,喂上多半年,到年根,找人杀了,喝羊汤,吃羊肉,包水饺,过个好年。
换上根好点的绳子,在我家对门张铁匠那里买个羊橛子。从此,我就跟这只新来的小羊打起了交道。一年换一只,每换一次,我就觉得好像认识个新朋友似的。
我抚摸着它身上洁白的毛,无端地想起蓝天上洁白的云朵。我觉得,它从小就离开了妈妈的怀抱,有点可怜,我要对它好些,要常常抱抱它,亲亲它,让它觉得温暖一些。
事实上,我真是这样做的。我喜欢小羊,喜欢那种温暖的存在。
当年放羊,条件可谓得天独厚。出我家后门,紧邻后宅就是一方池塘,芦苇婆娑,水草丰茂。阳光是干净的,露水是干净的。
芦苇、水稗草、狗尾草、牵牛子、菟丝子、草胡子,还有那些我熟知却叫不上名儿的草,根挨着根,叶搭着叶,茎连着茎,花对着花生长。还有水蛇、青蛙、飞鸟、游鱼,它们和睦共处,一派繁荣。
水草丰茂之处定是诗情繁茂之地,一鸟一虫,都遵循唐诗宋词的节律吟唱。
每天上学之前,我就从羊舍里牵出小羊,越过池塘中间一方窄窄的围堰,到池塘对面草地上去。我在前面走,小羊在后面跟。我看见我和小羊的影子倒映在水里,看见蓝天、白云的影子也倒映在水里,觉得真像一幅画。
找一处青草葱茏之处,我把羊橛子插在地上,然后,摸摸小羊,对它说:好好吃草,我上学去了。小羊很听话,就在那里低头吃草了。
春夏时节,每逢中午,放学回家,放下书包,我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草地上看看小羊。我看见它肚子吃得圆鼓鼓的,正眯缝着眼趴在地上反刍呢。小嘴一动一动,两只长长的耳朵也跟着一动一动的。水鸟低飞,芦苇秀美,呈现给我的是简单而素朴的美丽。
一到暑假,我就开始拼命割草,晒草,准备冬天喂羊。
秋风萧瑟,百草衰败,芦苇枯黄。小羊长大了,长高了。
每天炊烟升起之际,便是牛羊归圈之际。我去牵羊回家,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我依然在那方窄窄的池塘围堰上行走,身边是袅袅炊烟,是薄雾四起。
晚上,我要给羊喝点泔水。在剩汤里拌上点麦麸,我知道属于小羊的生命已不多了,我要抓紧给它追膘。小羊长得如何,直接关系到全家过个什么样的年。
一进腊月,鞭炮声声。我每天依然想着小羊,我想抓住最后的有限时间,给羊喂草、喂料。羊一见我走到羊舍,就开始边摆尾巴,边咩咩地叫,它已跟我有了感情。
放寒假了,年根临近,羊的生命也快到了尽头。
终于,一天,爷爷将杀羊的老王叫了来,老王带着把明晃晃的刀子,还有铁钩子。
当年,我看见老王,就害怕。我害怕闻它身上那股浓浓的膻味,怕他那双残杀过无数牲灵的手,甚至他的目光。
我躲进屋里。在屋里,我听见羊最后的挣扎和最后的叫声。
等我出来,就看见地上滴落的殷红的血,还有羊死不瞑目的样子。
然后,就是年复一年的过年模式。剁馅子、熬羊汤、拌羊杂、吃羊头。
羊吃草,人吃羊,这就是命吧。
屈指一算,已有些年,没有这样过法了,池塘废弃已有些年月了。
爷爷的村庄,父亲的村庄,现在,却不再是我的村庄了。
丛丛芦苇,汤汤池塘,只只山羊,像个短梦。身后,是我的华年渐渐远去。没人再向我告别。
我企图在泥沙俱下的时光里逆流而上,目光和关怀最后落在那些细小情节之上。我试图用笔将久远的时光背面解开,让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孔和心跳重回人间。
想想,那些曾经陪伴过我童年岁月的吃草的羊啊,那些代表着美丽和自由的生命,何尝不是我无忧岁月的陪伴者和见证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