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蒜
春葱,常被人用来比喻女子的十指,又常用来比喻人的好年华,其色、形、香、味实在是很美妙的。最惹人怜惜的,是春葱出土,尖尖的软绿,望过去一地的碧玉簪,叫人不忍心下手。耐不住馋虫的撩拨还是下手了,小心地掐下一小把个头高的叶子,清亮的绿液流出来,嫩滑的葱香已经顺着鼻孔钻进了心脾。回家煲蹄■,开锅时,把切成戒指状的葱叶撒进去,绿星漫湖,平添人间几缕香。炖鸡蛋,放一小撮在蛋糊上面,端出锅,鸡蛋泡松金黄,葱叶纯绿如荷。炒饭,葱香沁入饭粒内部,作为香头,我以为葱是顶级尤物,连蒜也要稍逊几分的。
我还以为,春三四月的葱白炒腊肉是菜中极品。选一块半精半肥的腊肉,切成薄片,与切成寸段的葱白爆炒,半生不熟时取出锅,放在饭头上蒸熟。端出锅来,肥肉精精亮,瘦肉红艳艳,葱白皎皎如山月,母亲烧饭用柴火,总有葱油从碗里溢出来渗到锅巴里,那葱油锅巴的滋味,也是我顽强地生存于世间,与一切困厄斗争的理由之一。这并非是全然说笑。
葱是轻倩玉女浣溪沙,蒜是英武儿郎控雕弓。
说说蒜。读初中的时候,家离校十五华里,冬晨天不亮就得起床。母亲总是提前几分钟起来给我做蒜叶炒饭,偶尔还放一只鸡蛋,堆堆的一老海碗,既香且油,吃个闷饱。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扯架子,吃别的东西容易饿,我没长成侏儒,应当有蒜的一份功劳。
后来在安庆城读书,每年学费生活费将近两千块,对于当时困窘的家境,是一座山。父亲在家做农活,母亲专门在小镇的农贸市场贩菜,寒暑假我每天都做母亲的帮手。犹记寒冬腊月,靠着护城河的农贸市场里河风呼啸,蔬菜、鱼肉、鸡鸭、人群的混合气味熏人欲吐。母亲从菜商手中买进上百斤从地里刚刚扯起来满是泥浆的蒜,然后一根根剥去外面那层老皮,清除掉泥巴,捆成扎,再卖出去。一斤挣五分一毛的微薄利润,而我们的手,被冻得红肿如山芋,指甲灌满黑泥,手指手背全部皲裂,一碰就钻心地痛。有这一段经历,我对蒜一直充满感恩之情,并且在街头看见那些受到城管驱赶的菜农,必深抱同情。
蒜是平常物,做法全国各地也大致不差,还是说说吾乡的腌蒜头吧。腌蒜头属于泡菜,吾乡的腌蒜头本色天然,只放盐,全无韩式泡菜的花花肠子。把蒜头浸在腌菜坛里,密封坛口,倒扣于地,让其深吸地气,冬天时开坛,从盐水里捞出来就吃。黄、脆而微甜,是佐食的佳品,主妇都当做看家宝贝,遇到红白喜事才肯拿出来献客。有一年我二外婆家做喜事,酒喝得很长,后来桌上菜只剩残汤,她二女婿看见墙角有一只腌蒜头的坛子,就自作主张打开封口,捞出许多供一桌人佐酒。后来二外婆看见,心疼得嘴直咧咧。她并不是小气的人。过年去她家吃饭,她老人家还在念叨她的那一坛子腌蒜头,笑骂她那“砍头的”女婿糟蹋了她的好东西。“砍头的”,吾乡骂人俚语,含亲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