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为女子
与人说起关中的礼俗,我常振振有词,关中人最是尊重女性。自古,其他地方,把女性或叫姑娘,或叫闺女,或叫丫头等等,关中人也有这么叫的,但最普遍的叫法还是:女子。哪些人会被冠之以“子”呢?是先贤和大哲了,譬如孔子,譬如老子,还譬如孟子、荀子、孙子,等等,“女子”骄傲地添列其中,不正是对女性的大尊重大爱戴吗?在关中,生为女子可真是不赖。
读史发现,白纸黑字,记录着许多让人叹服的女子,如春秋时的姬伯宗,身为晋国大夫,自视品德高洁,说话不知拐弯,盛气凌人。每次上朝,其妻子都要规劝:“饱盈盈的谷穗不华丽,最实在的话不好听……你自夸自己足智多谋,能言善辩,岂不知招祸就在你的嘴上了。”此话后来不幸言中,姬伯宗之命被他的嘴给害死了。
三国时许允之妻也非常了得,不过,相貌太一般了,新婚之日,许允与她拜了天地,却不想进洞房。朋友费了不少口舌,才把许允劝进洞房。许允问新娘阮氏:“妇有四德,你有其几?”阮氏说:“我所缺唯容颜一种,而你呢?知识分子该有的良好行为,你又具备哪几种?”许允海口自夸,说他样样具备。阮氏笑了:“良好的行为德为先,而你好色不好德,还怎么能说自己都具备了呢?”许允闻言,脸红心惭,从此与阮氏举案齐眉。后来许允官拜朝中吏部时,有人告发他提拔干部多是同乡。魏明帝为此派出虎贲,把他拿到殿前问罪,他只说,孔老夫子有言,“举而所知”。臣所举同乡,是臣所了解的,陛下可核查他们,是否不称职守,或者还有贪腐行为。魏明帝经过核查,以为许允所说不谬,当殿释放。此其时也,许允家里已哭声一片,以为大祸临头,唯阮氏神态自若,吩咐家人做好许允爱吃的饭菜:“许允一会儿回来,咱们陪大人多喝两口。”
读报又发现了一个严氏女子叫人敬服。这女子是五代后周世宗朝武平节度使周行逢夫人严氏。周行逢是个权倾一方的大人物。严氏从不入府衙半步,而是亲率奴仆,耕田纺织,自食其力,缴纳田赋。有一年,严氏自穿青布衣裙,率领佃户进城交税,巡城的周行逢碰见了她,怜惜地询问:“夫人何以如此辛苦自己?”严氏却还有点不领情:“赋税是公家财物啊。如果你免了自家的赋税,又凭什么给众人做表率呢?”
引用的都是历史典型,其实日常生活中的女子,也是要敬重和爱护的。面朝黄土背朝天……我的前半辈子,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清晨起来,把日头背起来,一直要背到西边天上,放在西山顶上,看着日头从西山溜下去,其中的甘苦,没经历过的人,是不知道的。我经历过了,我知道,我还看见太多太多的女子,如我一样,背着日头过日子。七尺男儿背着日头是艰苦的,柔弱女子背着日头,就更艰苦了。因为太阳的灸烤,她们的大脸盘黑红黑红,手脚又粗又壮,头发乱乱的,里边还夹杂着碎碎的麦秸或是糠草……真真正正,都是糟糠女子呢!
糟糠女子的青春,是太短暂了,仿佛井台上的一桶清水,照着她们黑粗黑粗的大辫子,一转眼,把黑粗的辫子盘了起来,再一转眼,又把黑粗的辫子剪掉了,再再一转眼,飘拂在头顶上的短发,就都如同霜杀了似的,杂白而枯槁……也就是说,乡村女子的一生,就这么走到了老年。她们生养了儿子,生养了女儿,按说是该享一享老年之福了,却不能够,儿子女儿,也建立了自己的家庭,也生养大了自己的儿女,她们骄傲地上了一辈,成了孙子们的奶奶和姥姥,这可怎么得了,把粉嘟嘟的孙子们抱进了自己的怀里,亲得哪儿放得下。我居住的小区,就有许多这样的奶奶和姥姥,她们的脸,她们的手脚,她们的头发,都不可避免地存留着乡村女子倒背太阳过日子的印痕,她们打着乡村的手势,说着乡村的话语,带着她们的孙子,一天天带着,带进了幼儿园,带进了小学,她们感到了自己的多余,给她们的儿女们说,我要回去了,回我的乡下去了。
儿女们是留不住决意回家的老人了。嘴里应承着老人的嘱咐,依依不舍送走了白发苍苍的老人,但过一段时间,就有回到乡村的老人,捎来了米,捎来了面,捎来了菜蔬,捎来了瓜果……我很感伤,我的母亲就是那许多老人中的一员。
身为女子,母亲就这样踏踏实实地过着她的日子。她进城来,带大了我的孩子,又回到乡村,心劲很足地耕种着她自己的一点土地。闲暇的时候,就纳鞋底,就剪鞋帮。把她能够收集到的旧衣裤,裱一裱,糊一糊,裱糊成褙子,千针万线地纳出来,做成一双双布鞋,连同她种植的瓜果蔬菜,还有米面,捎给城里的我,把我居住的房间,堆得到处都是她老人家辛苦手做的布鞋。
生为女子,老母亲说话不多,她做了一辈子的布鞋,她把她想说的话,都托付给了布鞋,让布鞋来说了。布鞋说,把脚踏实,把路走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