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邻居
初夏的一个早晨,一阵“唧——唧——”的雏鸟叫声,丝丝缕缕,飘过纱窗,进入卧室里,把我从似睡非睡中唤醒。懒洋洋地张开眼睑,瞟了一眼窗外,除了熹微的晨光,一无所有。但一声接一声的“唧——唧——”声,虽然细若游丝,还是不时地飘来飘去,钻进我的耳朵里。索性披衣下床,伫立窗前,探头窗外,“唧——唧——”的鸣叫声更响亮了。我循声望去,声音好像是来自去年安装空调时打的一个墙洞里。一个黑影倏地从墙洞里飞出,落到对面的楼顶上,接着发出了一阵“喳喳喳喳”的叫声,机关枪似的鸣叫不止。稍一安神,我才看清这是一只麻雀。墙洞里有三个毛绒绒的肉球在蠕动。原来是一个麻雀家庭在这“悬崖绝壁”之上安家落户,与我比邻而居。
去年安装空调时,安装工在五楼的阳台侧壁打了一个洞,两根塑料管缠在一起穿墙而过,剩余的空间已不足二指宽。如此狭窄的空间,怎么能容得下麻雀一家呢?趁麻雀夫妻外出觅食时,我爬上卧室的窗台,居高临下,进行了一番仔细的窥探。麻雀安家并不是不劳而获,而是借洞口之利,又进行了一番艰苦卓绝的劳动。建筑大楼时,墙体外加了一层约10公分厚的保温层,保温层外又抹了一层水泥。麻雀利用自己尖锐锋利的喙,把这个泡沫夹层一点一滴地啄,啄,啄,这个开挖装修工程,是麻雀夫妻秘密进行的,不像现在的建筑工地或者家庭装修,噪音震耳欲聋,搅得四邻不安。它们具体用了多长时间,我不得而知,眼下我能够窥看到的是,窝里面铺了一层层的乱麻、线头、破棉絮,温暖而厚实,卧于其上的是三只肉头肉脑的小家伙,正闭着眼睛,伸着脖子,张着嫩黄的大嘴,嗷嗷待哺地等待着妈妈觅食归来——一个多么温暖、温馨、幸福的家!
麻雀夫妻各自衔着一只虫子——一顿孩子们的美餐——回来了,落到对面的楼顶上。看到我这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蹲在窗台上窥探他们的家庭,他们不敢回家,因为嘴衔美食,也不敢高声叫骂,只是非常焦急,翅膀扑扑楞楞,起起落落,双脚来来回回,快速跳动。他们以为我心怀不轨,其实,我的偷窥并无恶意,这只不过是人类的一种普遍存在的好奇心。可惜,我没有公冶长的本领,不通鸟语,因为无法沟通,我们之间存在误会,不然的话,我们很快就会成为要好的朋友。
私自偷窥邻舍,已经构成对别人私生活的干扰和侵犯,诉诸道德法庭,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对别人造成了伤害,我立即从窗台上跳下来,躲到窗帘后面。不大一会儿,我听到一阵翅羽扇动空气的呼呼的声音,隔着薄薄的窗纱,看到麻雀夫妻亟不可待地飞回家中,家里立刻响起了“吱吱哇哇”的鸣叫声,一阵高过一阵,像一群孩子在手舞足蹈地欢笑,我想,一定是饿坏了的孩子们在热烈欢迎爸妈的到来,一定是饿坏了的孩子们面对爸妈带来的美味佳肴在大快朵颐。
过了几天,周末。我半躺在床上看书。视线正对鸟窝。我看到一只小麻雀伸出头来,接着又有两只伸出头来,后面还有不知几只在挨挨挤挤地排队。几天不见,小麻雀已经穿上了漂亮的“衣裳”,不再“吱吱哇哇”地聒噪,显得文静了许多,虽然羽翼未丰,但翅膀已经忽闪忽闪地欲作飞翔状。一只麻雀忽地从天而降,落到阳台窗户的铝合金横梁上,因为墙壁的阻挡,我只能看到麻雀斜着身子,像个侦察兵一样露出半个脑袋在探头探脑地张望,发现周围并无敌情,飞快地落到空调主机箱顶上,上下左右,巡视一周,还是不放心,隔着玻璃往屋里张望,一下子看到半躺在床上的我,忽地一下飞走了。如此来来回回,起起落落三四次,麻雀夫妻有家不敢回,孩子有餐不得食。看来,还是上次的“偷窥”事件,对他们家庭造成的伤害太深。我把看书的地点,移到了客厅。没有了人的干扰,麻雀夫妻回家不用迂回曲折,每次都是直飞家中,喂完孩子,一刻也不停歇,直接投入下一次的觅食中。孩子们一天天地成长起来,食量也一天天地大起来,麻雀夫妻觅食更加勤快,来来回回的次数明显增加了许多。
我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农村,每年夏天都攀墙爬树,掏几窝斑鸠、画眉、百灵,回家放进自己用秫秸梃子扎制的鸟笼里饲养。而饲养最多,也最好饲养的还是麻雀,扎全羽毛的麻雀不好饲养,无论你怎样喂它,面对再好的美食,它都免开尊口,不几天就会饿死。羽翼未丰的黄口小儿容易饲养,只要你一吹口哨,它就会张开大口等待,可以是嚼碎的馒头,稀饭,也可以是虫子,稀稠不挑,荤素不限,胃口奇大奇好,只要是到口的食物,都是一阵狼吞虎咽,吃到肚里是赚的,活着才是硬道理。
怎样才能改变麻雀夫妻对我的成见?机会终于来了。一天夜里,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地上水流成河。第二天,小雨仍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多半天我都没有看见麻雀夫妻的踪影,麻雀孩子也没有探头探脑,窝里鸦雀无声。我踮起脚尖,望了望窝里,已经长大了的麻雀孩子像哨兵一样规规矩矩地隐蔽在洞壁。下了这么大的雨,麻雀夫妻是不是没有寻找到食物?孩子们会不会饿坏?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我与麻雀一家既是近邻又是对门,如今邻居有难,怎能不伸手相助呢?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我去厨房拿来小米,把面包撕成碎屑,把馒头嚼碎,又打着雨伞到楼下的花园里逮了几条胖嘟嘟的虫子,都撒在空调主机顶上,躲在卧室墙角里,等待麻雀夫妻到来。过了一会儿,麻雀夫妻浑身湿漉漉地飞来了,嘴中空空,垂头丧气。看到送到家门口的食物,先是犹豫了片刻,用爪子挠了几下,看看有没有陷阱;用嘴啄了一粒,咽了下去,看看有没有下毒。如此又啄了几粒,才放心地叼起一只虫子,飞进窝里,送给孩子们吃。我撒的食物很快就吃光了。
以后,我每天都撒些食物,麻雀夫妻都放心地食用,戒备之心渐渐消除,信任之感渐渐增加,对我的观察也不再害怕,有时,还隔着玻璃与我对望,相看两不厌。有一天,我看到,在麻雀夫妻的带领下,孩子们一个个地忽闪着翅膀,从窝里飞出来,齐聚到空调主机顶上,像在召开一个家庭聚会。孩子们打量着这个新奇的世界,跃跃欲试地飞走了。
儿女们出巢后,麻雀夫妻再也不用天天忙碌了。忙碌惯了,乍一清闲,还有些不适应。就像现在的退休老人,乍一离开工作岗位,精气神一下子就没了。孩子们去闯荡属于自己的世界,它们再也没有回来过,麻雀夫妻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每天扎撒着羽毛,无精打采蹲在家门口,就像一对空巢老人,呆呆地祈望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