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尘埃

跳啊！跳吧！

在南二环雁塔路立交桥边的高压线铁塔上，站着一个孤独的男人。他爬上铁塔已有几个时辰了，没人知道他是谁？

他爬上高高的铁塔在干什么？是寻短见吗？围在铁塔下的人，越来越多，把车如流水，人似潮涌的南二环和雁塔路的交通，都已完全切断，解救男子的公安人员，还有医疗人员，先后来到铁塔下面，救生的气垫，铺开铁塔下面，另有劝救专家，顺着铁塔攀爬，小心地向轻生者接近，就在这时候，围观的人群里，不知是谁先喊出那鼓励的一声，紧跟着，那鼓励轻生者往下跳的呐喊，合成了一股强大的声浪，几十个响应者，惊天动地地鼓励轻生者往下跳了。

我的工作室就在距离铁塔不远的一幢高楼里，铁塔上发生的故事，我开始一点都不知道，但我听到了那鼓励轻生者跳塔的呐喊。那呐喊，没有哀伤，没有悲痛，仿佛节日的狂欢，是愉快的，是欣悦的。这让我奇怪，引导着我，从我的工作室里出来，下到楼底，寻到了铁塔下面，我想劝说呐喊的人们，要尊重生命，不要乱呐喊。但我知道，我如果这么劝说，不仅得不到相应的效果，而且还会引起更为强烈的反弹，使得鼓励轻生者的声潮，更为宏大而强烈。

我是束手无策的。

在这样的背景下，谁要制止大家的呐喊，都将适得其反。因为，在这个铁塔上，已经上演过许多次这样的闹剧了。相信有关方面，对此是有统计的，十次，二十次，三十次……一次一次地上演，已让观者厌烦，失去了对轻生者的同情和关心，大家都忙忙的，为了生活，为了前程，开着汽车从这里路过，被轻生者的闹剧，堵塞在这里，前进不了，后退不去，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谁有这个耐心呢？所以就那么喊了。

我理解人们那种心烦意乱的呐喊，但还是觉得这样的呐喊，冷血了些，残酷了些。

在这个世界上，死亡是唯一确定的事。谁都不能把自己像根铁塔一样栽在世上，天长地久。然而怎么死，又的确大有分别，正如史圣司马迁在他的辉煌巨制《史记》里所说，有些人死了，轻于鸿毛，有些人死了，却重于泰山。延安时期的毛泽东，在悼念八路军战士张思德时，就很好地引用了这句话。我相信这句话的力度，所以，不只是对自己，对我认识不认识的人，在死的问题上，都看得非常重。

好在那位欲跳铁塔者，没有真跳下来，他在铁塔顶上，坐了将近四个小时，他渴了，也饿了，谈判专家弄上铁塔一瓶矿泉水，一个肉夹馍，吸引着欲跳铁塔者，向他慢慢靠近，小心地接过去，一口水，一口肉夹馍地吃喝了起来，吃喝一毕，就乖乖地听着谈判专家的劝说，从铁塔上下到地面……哦，一瓶水，一个肉夹馍，成了挽救跳塔者的关键，这是不是很好笑？不，这一点都不好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条生命，是人是鸟，被智慧的前人，就如此巧妙地比喻在了一起，没有什么不同，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人活一口气，是个精神的东西，但这一口气是要那一口饭来养的，如果没有了嘴边的那一口饭，我们还能有那精神的一口气吗？

回到地面上的欲跳塔者，立即被警方带走了。他将要受到十五天的拘留，这是应该的，虽不能说罪有应得，但他以一己的举动，阻障了南二环交通近四个小时，切断城南区关键输电线路等，给公共利益造成的损害，是很大的，所以他必须蹲几天监狱，反思他这么干的成本，值得值不得？

那几天，我很关心这位欲跳塔者的新闻，但我没有看到任何消息，不知道他欲跳铁塔的原因。我没办法，我就作了那样一些分析和判断，我希望我的分析判断都是错的，这样，我的心情也许会好受一点。

我希望南二环这个靠近省委机关的高压电铁塔，不要再出现欲跳铁塔者的身影，但我不能保证，而且相信谁都不能保证。就在我写作此文的时候，几次地探头在窗外，我看着那个输电铁塔，很想与它说几句话，你是欲跳铁塔者最为本质的见证，你可知道，一次又一次爬上你的高处，欲要跳塔，最后都被劝说下来的人，他们都有怎样的心事！我不能说他们是绝望的，但他们肯定失望过、怀疑过，而后又活了下来。这是怎样困难的一个过程，我没有爬过铁塔，我没有那样的体验，我猜想事后的他们，过活得会很不自在，甚至会更加怀疑自己，并产生更深刻的失望，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还会再次爬上铁塔吗？

不能了，那么做便是无言的铁塔也要对他们失望的。我在想，生而为人，怀疑是我们的本能，失望也是我们的本能，谁能活着，永远地欢天喜地？永远地心满意足？永远地锦衣玉食？永远平步青云？永远……真的，没有谁能永远地享受快乐。那么，作为一个个体的自己，要学会忍耐，在怀疑一切、失望时，但不要绝望。而应该强忍心中的不快，对着这个现实的世界微笑，微笑着喝水吃饭，安静地睡眠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