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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泥人

作者: 华明玥2016/06/04现代散文

惠山下能捏细货的黑泥越来越少了,也正是因为太珍惜的缘故,老俞现在手捏的戏剧人物泥人尺寸越来越纤巧,也如小玉仔一样圆润可爱。

不捏泥人的时候,老俞就是无锡城里随处可见的白头发老奶奶,夏秋之交,每天很早起来伺弄她的茉莉花和珠珠兰,买小菜,剥毛豆,一根根摘出两寸长的鸡毛菜,煮好了芋艿和菱角等孙子来,在做事等待的过程中,身边的小方桌上放着一个收音机,里面放着锡剧,《海瑞罢官》《十五贯》《珍珠塔》是少不了的。锡剧唱腔的多变和嘹亮,愈衬出这方小天地的安静与幽凉。

与别的老人家不同的是,老俞听戏文从不跟唱,她有一双极好的耳朵,分辨得出不同的名家唱同一个角色,气息运用的不同,且能从他们的旁白中领悟到角色活灵活现的表情。她手边放着一个拍纸本,是孙子没用完的草稿本,现在老俞用它来画下自己对戏剧人物的点滴感悟,“娄阿鼠使坏时,眼珠怎么转,眉毛怎么动;方卿与陈翠娥见面时,哽咽的气息怎样用人物的手势和胸廓起伏来表达,这样的灵感,我剥豆时在想,摘菜时在想,洗衣时在想,浇花时在想。别看我做了那么多家事,我的魂一直在暗暗地捏泥人。”

这就是老俞为何比一般艺人更少匠气,捏出来的泥人更加惟妙惟肖,好像自己就能唱一台戏的原因。

老俞很珍惜地拿出婴儿拳头大的一小团泥,要捏一个挂冠而去的海瑞给我们看。她以温水净手,反复地团揉那团惠山黑泥,按她的说法就是要让那团泥活起来,有自己的体温和血肉。这个动作在她之前几十年的艺人生涯中从未间断过,因此她揉好的泥条上竟是看不到指纹的!那些活灵活现的泥人几乎磨掉了她指腹的纹路,老俞笑说:“要是我跟你们年轻人一样,要指纹打卡上班,我是打不上卡的。”

手捏泥人,有这样的一句口诀,“由下到上、由里到外、重上轻下、重前轻后”。老俞像搓汤圆一样,拇指发力,将揉得滋润非常的黑泥条上的小段泥巴拉下来。先捏人物的腿部,又捏躯干,再捏胳膊和手,她一面捏一面转动着泥条,将每个手指关节都塑造得好像能因义愤而捏得咔咔响;又把胸腹塑造得好像饱含一团正气。制作好海瑞的躯干,还要给他穿上官袍,这就要把一小段泥条拍成极薄的泥皮,包敷躯干,泥皮的下摆极薄,衣带噼啪作响,可以想象海瑞是如何站在了一场政治风暴中。

人物各部位都捏好了,要用“镶”的手法,将各部位天衣无缝地组装在一起,镶好后,再用手仔细调整造型,使整体动作看起来更像性格端方的海瑞,“而不是广场上掰扭着每个关节跳街舞的年轻人。”

最后,还要以“推”的手法,让泥人“活”过来。老俞随手在泥人身上,加一点点湿泥巴,然后用拇指外侧,从下往上,依次推动调整,将泥人挺胸鼓腹、吹胡子瞪眼的身体结构表现出来。老俞的侄孙辈中,有学医的,那些上大学时的解剖学课本,都被老俞翻烂了。“知道人物气得喘粗气时,每一根肋骨是怎么用力的,才能在推的时候心里有数。”

捏好的泥坯需要阴干一段时间,等到完全干透以后,才能够上色。这段时间是老俞最纠结的时候,要不要上色,上哪种颜色才切合现代人的审美,又切合历史人物的身份和个性,老俞不知要打几重的腹稿。从前泥人讲究“红搭绿,一块玉”,就是说衣色颊色,大绿大红才使人看了爽朗愉快。年轻的收藏者却认为这样的配色够乡气,很甜俗,老俞就得用别的颜色,不管是锡剧还是昆曲,有了年轻人爱看的翻新剧目老俞总要买票去看,同一本剧目看个四五遍是经常的,“人老了,反复看,人物的服装用啥颜色才记得牢。”那段时间,老俞在家疯狂地调颜色,一部剧,捏十几个主要人物,能调兑出上百种颜色。孙子也不接送了,饭也不做了,浇花洒扫,一概不问。

老俞老伴把所有的活儿接在手里,笑她:“不痴不嗔,不画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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