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炕
人生,就物质方面而言,所需者不外乎衣食住行。现在有人加上一项:“玩”。其实,玩应该属于精神方面。人,不能须臾离开衣食住行,却可以少玩,甚至不玩。我觉得于衣食住行之后应加上一个“睡”,当然也可以说“住”,里面包含了睡的内容。人睡在哪儿?除了床,便是炕。睡地上,睡草窝,睡沙发,皆非常态。
在农村,家家都有炕,人人都有睡炕的经历。家乡的炕全为土坯炕,简便易盘,所用材料是不费分文取之不尽的黄土。将土和成泥,脱成坯,晒干了,便可盘炕了。炕盘成了,炕面用泥抹平,炕沿儿上安一溜砖,即大功告成。农家除了正屋有炕,厨屋也有炕,称灶火炕,与灶台相连。冬天睡在灶火炕上,身子底下暖乎乎的固然很享受,不过很少有人睡在那里。毕竟厨房里烟熏火燎,塌灰滴落,不大干净。灶火炕上经常放些盆盆罐罐。至于床,农家或有或无,有,也不过一张。一则,床要花钱买,或用木料做,二则冬天里睡床不如睡炕暖和。炕上,照例是铺一稿荐或席子。若在冬天,则先铺上厚厚的干草,再铺稿荐或席子。其效果,胜过床垫子。每次铺好干草和稿荐,都要让小孩子上去踩一踩。干草鼓得高高的,踩上去就像踩在棉花上,孩子们特别乐意这个差使。待铺上褥子,兴奋不止的孩子还要在上面玩上一阵子。夜里,北风呼啸,浓浓的干草味儿一阵阵扑鼻,沁人肺腑,特别好闻,特别亲切,让人心里好踏实,觉得自己也是幸福的。以前农村有句话:“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道出了庄稼人理想中的小康生活。
冬天,有的人家为取暖“烧炕”,在炕门洞里放进柴草将炕烧热,然后将炕门洞堵严。我们家从未烧过炕,一律是“烘炕”,用火钵子将被子烘得热乎乎的,小孩子钻进去舒服得很,头一挨枕便进了黑甜之乡。有的人钻进了被窝,还要烘一会儿,将冰冷的脚放到烘罩子上,那又是一番享受。冬天烘炕时间太长,夜夜重复,到了春天,被里都被烘得泛黄了,女人们大都会心疼,少不了一阵絮叨,埋怨。这有什么办法呢,十冬腊月许多人家生不起火,便盆结冰,小孩子视凉被窝为畏途,唯有靠烘炕来解难了。到了春暖花开时,炕上的草该撤了,拿下席子来,但见满炕干草已不复原状,碎了许多,薄了许多。
炕与床相比,各有所长。睡在炕上,辗转反侧时席下无声,睡在床上难免吱呀作响,而炕却不如床美观,尤其挪动不得,盘在哪儿就在哪儿扎下根,直至拆除。农家老鼠多,冬夜常常光临炕上,在席下的炕草里借宿,随意出没,甚至在被子上玩耍打闹,跑来跑去。主人呵斥一声,遂听得一声闷响,已经从炕上跳到了地上。一年腊月,我蒙头而睡,忽听得被子上有动静,睁开眼睛一看,有一线亮光射进,心里大惊,以为有贼入室,打着了手电筒。我屏息静气听了片刻,壮着胆子将头从被子下慢慢露出半个,只听“扑哧”一声,一只老鼠从炕上跳了下去。呀,天光已经大亮!……
炕虽是土坯所盘,但也特别结实耐用,小孩子在炕上翻跟头,闹着玩,不必担心炕会塌下来。炕是能够寿终正寝,最终被主人拆掉的。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生产队肥料缺乏,便将老炕拆掉,将炕坯运至田间,砸碎,撒开,做底肥之用。据说,厨屋的灶火炕坯做底肥比正屋的炕坯要壮,因为从灶火炕上拆下来的坯都是被炊烟熏得黑黑的,粘着一层烟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