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孙

整个上午，这家所有的来客——有农村来的、城市来的、知识分子、打工的、男的、女的，总之，客人的类型很杂，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都是生命垂危的老人的至亲。他们只是在老人身边稍做逗留一阵，问一些显得非常关切的话语，临了，他们一个个都表示出非常遗憾的表情——危在旦夕——身边一刻都不敢离人。可能由于天气寒冷的缘故，他们不分批次地离开了，去围坐在前院大房里的客厅里。那里有大火炉，有沙发，也有主人为了招待来客摆放的茶水、烟、糖和水果之类的东西。

他们可能是久别重逢的缘故，谈话就没有间断过，并且涉及的范围很广。这边唯一守候在生命垂危的老者身边的小孙子，刚过四岁，上学前班小班。他来到这个世上刚满百天就和爷爷相依为命，小的时候他没有饱尝爸妈的温情，他最熟悉爷爷那瘦瘦的肋骨，只有抓抓爷爷的肋骨才能睡得安稳、睡得踏实。他和爷爷的感情很深，爷爷有病的时候，小小年纪的他，除了哭就是给爷爷取药、端水，有时候热水烫了手，他硬忍着不让溢在眼眶的泪水掉下来，只有在爷爷哭出声时，他才忍不住地“哇”地一声哭得很难受，他认为是自己不好才惹得爷爷难受，他一边抽泣着一边劝爷爷。当爷爷病危时，爸妈才回到家中。邻居们指着妈妈问他叫什么？他仔细地看了看，然后想了想就肯定地说“叫姐姐”。他不知道爷爷病得怎么样，但是，他用那双小小的眼睛准确地判断出爷爷很痛苦，于是一串串细小的泪珠从他那小小的眼眶溢出来，两只小手不停地摸擦着咸咸的泪水，他始终认为，屋里所有的人都是外人，照顾爷爷是自己的责任。在他看来，爷爷就是故事里的大鹏鸟，而他就像小鸟一样窝在大鸟的翅膀下。他梦想等他长大后要爷爷像小鸟一样窝在自己的翅膀下。

“爷——你很痛是不？”他小心地问。“乖乖，爷一点都不痛。”爷爷声音微弱地说。“那你为啥流眼泪呢？”两只黑黑的小眼睛不相信地看着爷爷。“爷看你流眼泪爷才流眼泪呢。”爷爷目光躲闪着，嘴角的肌肉使劲地向外抽搐着。“爷——我是个男子汉，男子汉不流泪。”小孙子勇敢地说着并且努力地表现出笑容。“好，乖乖是个男子汉，男子汉永远不流泪。”就在爷孙俩互订协议时，前院客厅里的至亲来客，仍旧在高谈阔论，不知不觉就涉及自己的职位、权力、以及收入。他们把知识、政治、以及哲学用艺术的手法做了非常巧妙地处理，来突显自己。然而无论前院发生多大的变化，始终好像不会涉及里屋，爷孙俩的小世界。

“爷——你想吃香香不？想吃我给你买多多香香？”爷爷摇了摇头，似乎很吃力并且努力闭上眼睛。“爷——我给你唱小白兔，好不？”“你想唱就唱。”一曲过后，他看着爷爷仍旧闭着眼睛。爷爷，还是没有说话。

孙子看着爷爷，不由得从自己那细细的喉咙发出微微的叹息，猛的好像发现了什么。“爷——等你病好了，我用推车车把你推到西安去。”

爷爷原本闭着的眼睛睁开了，认真地、深情地看着这个长相像他舅舅那瘦条条的身材，两只耳朵好像栽在小脑袋上一样的孙子，“你能推得动爷？”“能！”小孙子使劲儿地挺着那瘦棒棒的胸膛说：“我都长大咧，我再吃多多饭就有劲咧——还能推不动？”他说完仍旧用眼睛看着爷爷的脸。爷爷脸上那满意的表情他还是熟悉的。小孙子脸上也有了笑意，过了好大一会儿，爷爷那干瘦的手动了动，小孙子见状立刻用自己那双小手抓住爷爷的手看着爷爷。“听，听爷爷的话才是乖孩子”，爷爷用那双近乎无光的眼睛迫切地看着小孙子说：“你要好好念书，长大做个正直的好人”，爷爷说话显得非常吃力，稍微休息一会儿继续说：“把爷的那些书保存好，将来当个作——作家，写-——写书里好人，一定要记住……”

看着嘴巴张着用眼睛看着自己的爷爷，孙子赶紧说：“爷，我记住了，长大一定当个作家。”听完小孙子的话，爷爷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爷——我要我爷呢——”始终在前院大房里高谈阔论的客主，这时方才像梦中惊醒一样，脚步慌乱地、急促地跑进里屋。一阵忙乱之后，最终确定：老人过世咧。然而，小孙子怎么也从爷爷的身边拉扯不开，哭着喊着，两条小腿不停地蹬着。然而此刻所有的客主好像都不知所措，用敬重而又内疚的目光投向老人那幸福而又慈祥的面孔，一个个在几分钟前还在高谈阔论的人，此刻眼泪刷刷地夺眶而出，极度地悲哀痛楚，整个身子随着肩膀一耸耸地抽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