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丽之宴
“鱼丽”这两个字,原来是见之于诗经中的,见于小雅。鱼丽于罶,鱼丽于罶,鱼丽于罶……一再重复出现,仿佛音乐也是这样,重复起来,低回几次,始有一种气氛。丽是落入的意思,罶是一种渔具。鱼丽之宴无非是说鱼很丰盛的宴席吧。
一个人被记者逼住来做访谈,多少有些“鱼丽于罶”的意思。一般老老实实的招供是一种,但木心的不那么老实,水紧鱼跳,水不紧,他的鱼也喜欢跳。他的思绪和情绪,常常是吉光片羽的闪烁。
回答台湾的《联合文学》的一篇有他的履历:孙,东吴人氏,名璞,字玉山。后用“牧心”。“牧”字太雅也太俗,况且心猿意马,牧不了。于是乎就“木心”了。8岁画画,14岁写诗,到22岁时,还是埋头苦写,到文革浩劫前集成20本书,都是自编的手抄精装本。“写作的习惯呢,说来真不怕人见笑,地下车中写,巴士站上写,厨房里一边煮食一边写,并非勤奋,我想,不写又作什么呢?便写了。”“进度一天通常是七千字,到半夜,万字,没有用的,都要反复修改,五稿六稿,还得冷处理,时效处理,过一周,十天,再看看,必定有错误发现。”
他随随便便一开口,意思就很妙:“初读米开朗基罗,周身战栗,就这样,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了。我经历了多种‘置之死地而后生’,一切崩溃殆尽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在绝望中求永生。’常见人驱使自己的‘少年’‘青年’归化于自己的老年。我的‘老年’‘青年’却听命我只记得‘少年’”。说得真是好极了,我们这些急急忙忙去赴成熟之宴的人,其实就鄙俗不堪。说起艺术道路,他说:“我选择艺术作为终生大事,是因为这世界很不公平,白痴可以是亿万富翁,疯子可以是一国之君。艺术则什么人做出什么艺术品来,这个一致性我认为是‘公平’。”是啊是啊,不要太把亿万富翁当回事,不要太把一国之君当回事。如果要崇拜,崇拜艺术家好了。说到一本好书,他说:“凡是令我倾心的书,都辨不清是我在理解他呢还是他在理解我。”浑然一体了。他说:“现在的中国文学不行,不是知识贫乏,而是品性贫乏。很容易就获奖了,成名成家了,都是梦想成真的味道,有受宠若惊的,有受惊若宠的,就是没有宠辱不惊的。所以,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又说:“我们时代是人类文化的中年期……童年幼年是热衷,青少年是热情,中壮年是热诚。”因此他认为文学的第一件事是诚。
他有些事看得很透:“不要名不要利,是强者,而多半是无能的弱者,我不取‘陶潜模式’,宁择‘王维路线’……”
诚,专注,一心一意,这就是木心向我们呈现出来的品性。有斯人,然后有斯文。读《鱼丽之宴》,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