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我妈说我命硬,小时候掉到涝池里都没有被淹死。后来,慢慢长大了,该去上学了,我却愣是要去放牛。外公给我送了一只羊,我便一边上学,一边放羊。上课的时候,我时常能听见我的羊叫,还好,教室和我家是隔壁,我经常课间去喂羊。别人家的羊必须用绳拴着,我的羊却是永远自由的。
每当放学回家,迎接我的是我的羊。我顾不上放下书包,就去放羊,水渠边、田陇畔,羊低头欢实地吃草,我也顺便拔些草,算是给它把第二天的饭备好。天黑了,羊和我,以及收工的人们一起带着一天的幸福回家了。
羊长大了,我也该到另一个村子读初中了,拮据的父亲把我的羊卖了。那夜,我伤心地看着星星,流星滑落的弧线似乎要把所有的星星串起来。第二天,父亲给我买了一条皮带,顺便把学费装在我的兜兜里。我知道,那是我的羊换来的。
我和小伙伴们一起背着馒头,到远处的那个学校念书去了。
至于为啥念书,我不知道;至于书里边写的是啥,我只记得有闰土——一个和我有着相同境遇的少年,记得他脖子上的银项圈,以及他手里的那柄钢叉,当同学们都为鲁迅的文章晦涩难懂叫苦的时候,我却觉得闰土和我们这些娃在一起。
每天放学,我和同学甲军,一起挤到村委会的庙门底下,先看两集《上海滩》,然后就钻到祠堂里睡觉去了。那时候的夜,充满了幻想,梦里有文强和程程做伴。
在老师骂声中,我们一头扎进课本里边去了。执着的老师,培养着固执的学生。可在我心里最大的愿望还是有一只羊,一只可以下好多羊羔子的母羊。时间把我们每一个人都送出了校门,当考试成绩下来的时候,我的愿望实现不了了。我得去读更多令人费解的“刘和珍君”,我也因为读书离开了家乡……
放假,我可以回家乡韩城了。
一下司马坡,向西,沿吕黄公路崎岖而上,爬上那个典型的黄土高原,便到了我村。母亲像往常一样,站在村口等我。家里却少了父亲。
门口,早已长满了荒草,大门上写满了粉笔字,有横写的,有竖写的。仔细阅读:“学军请你喝酒”、“健民请你喝酒”……我村有个习俗,当谁家的老人过世的时候,都要请乡邻到家里喝酒,算是报丧。过去报丧的时候,孝子必须跪在乡邻的门口,请当家的出来,恭敬地说:“叔,我爸不在了。”乡邻们会结合他和老人一起生活的表现,公正地给个评价。孝子必须每家都去,特别是与老人过去关系密切的邻家。
世界,总是在变化,也同样改变着我的村人。年轻的劳力,不得不出去打工奔命,年幼的也在外求学,村里平时也没有多少人了。报丧的孝子,只好用粉笔把丧事写到各家的大门上。看着一个个熟悉的长辈名字,他们都离我而去,我突然觉得,这不是我村。
我只是在外边偷闲了几年,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好像没有人的废墟上,扭头看了看早已坍塌的村楼,不忍掉泪。新修的水泥路,似乎期待人们的脚印;门口的梧桐树,早已高大,怒放的梧桐花,让风把香气一波波送来,尽力地想把曾经在这里生活的主人留住。
向西坡走,透过花椒林,总能看见一个个新添的坟堆和坟堆上绽放的迎春花。我村原来的好多老人在这里。我想告诉他们,我回来了,曾经懵懂的少年回来了。
西坡的坟堆,个个亲切!
躺在这里,我村老人们可以脚蹬黄河,头枕梁山,俯瞰家家袅袅炊烟……
给父亲烧完纸,培把土,向东看黄河,依旧如条白练,把东少梁的豁口与司马庙联系着。那条通往省城的公路大桥,似乎多余地夹杂在中间。隔壁村的先哲,能书写史家绝唱,他却无法知道,现代文明正摧残着我村和他村引以为豪的风水,打搅了他们祖祖辈辈的平静。
“走吧。”母亲说。
司马迁说“迁生龙门”,我才记得我村是贺龙村。无聊中打开谷歌地球,找到那个要将废弃的村落,道道沟壑,组成的图案,宛如一条祥龙,背负着它的儿女子孙。
龙门,就在这里!
我,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