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酒柜
母亲一生无别的嗜好,只好饮酒,但并不贪杯。
家里有一张条桌,是母亲的嫁妆,上面是两个抽屉,下面是两扇对开门的柜子。这个柜子里常年都放有酒,有时是当地自酿的包谷酒,有时是柿子酒,都是散装的,用塑料壶盛上,偶尔也会放上几瓶亲戚们送来的酒,当然,这些酒都不贵,三五块钱,我记得其中放过最贵的一种酒是西凤酒,在当时售价为六元钱,瓶子相对于一般的酒瓶来说,要略高一点,瓶颈稍微圆滑一些,呈深绿色,半透明,这在当时,是最体面的酒了。
那时,家里的农活多,我们家里十几口人的嘴全在母亲的肩上。母亲要种平地,还要种坡地,而我家的地多数在离家五六里开外的山坡上,母亲要一锄一锄地耕种,还要将种好的庄稼颗粒不落地收回来,在幼年的日子里,我们常常看到的是母亲风风火火的身影,风风火火地上山,风风火火地回家,风风火火地做饭,风风火火地喂猪,走路都几乎是在小跑。
母亲干活回来,多数时候,会先去饮上两杯酒。母亲说,喝了酒,人就会精神一些,身上的疲劳也会减轻一点,要不然,一坐下去,身上的骨头就像散了架似的,全身都软成一瘫了,再也没有动的力气。我们这一大家子人,要吃饭,还有那两头张嘴的猪、一群鸡,都得等着母亲喂食。
父亲是个教师,不善农活,当然,他也是不屑于农活的,他单薄、清高,还有点厌恶劳动,这从他的行为上能看得出来。他很少回家,每次回家母亲都得小心翼翼地伺候着,饭一碗一碗地端到他手上,洗脸毛巾递上,洗脚水烧好呈上,唯恐一个不满意,他便抬腿走人。在母亲忙得两脚不沾地的日子里,我的父亲,就这样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母亲为他所做的一切。
大哥见母亲辛苦,就毅然决然地退了学,任是母亲打骂,大哥都不再去学校了,他看不了母亲的苦,看不了母亲的累,看不了母亲日日满脸的辛劳与疲惫,他要自力更生,帮母亲养活我们兄弟姐妹,于是,只上到小学五年级的哥哥辍学了。母亲拿他无法,只得由着他了,大哥的退学,并未减轻母亲身上的担子,队里见他不上学了,就派他到生产队去做义务工,砌坝、修路,据母亲说,我出生的时候,大哥就在黄花岭上修公路,一修就是一年多,回来时,我都快一岁了,看着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妹妹,大哥高兴得合不拢嘴,整天将我抱在怀里,舍不得放下。
我的母亲,依然苦着、累着、操劳着、耕种着。
大哥退学之后,母亲下了一道死命令,我们兄妹几个人谁都不能再说退学的话,谁再要退学,就离开这个家,永远不要回来。在她以为,她能够养得了我们,她能够用她的双手抚养我们长大,只要我们好好地读书,就算再苦、再累,她也愿意,她也能够承受得了。她对我们说,她没读到书,父亲瞧不起她,她不希望我们以后过她这样的日子,一辈子委曲求全,没有自我、没有尊严,更没有给我们带来好生活的能力,因为,她没文化,就只能干个农活,她要我们多学知识,多学本事,不要像她这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整天挥汗如雨,却不够吃喝,在母亲以为,能吃饱饭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那时,二哥读师范,姐姐读职中,我读初中,弟弟读小学,我们就像上台阶,一个台阶一个,我们都要吃要喝,却没有时间分担母亲的家务与农活,母亲就像一台机器,四季都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春种、夏耕、秋收、冬储。可能在这里,有人不理解“冬储”是什么?在当下的农村,即为储柴、储粪、储粮、储备衣物。一年四季,可以说,母亲没有一刻是闲的,忙完了地里,忙家务,忙完了家务,忙我们一家人身上的衣服和鞋帽,还要照顾失明的公公和患病的婆婆,我们所有人的生活,哪一样都要经过母亲的手,哪一样都是在母亲的手中打理得妥妥帖帖。
此前,我不理解母亲为何饮酒,渐渐地,母亲饮酒在我的眼中已经成了习惯。天晴,母亲饮酒为解乏。雨天,母亲饮酒为止痛。母亲说,她就是一个活“天气预报”,身上一痛,就知道天气要变了。母亲生下我们兄妹九个,由于月子里没有得到好好地休养,落下了一身的毛病,怕风、怕寒、怕凉,加上长年的劳作,经常腰痛、背痛,母亲在世的日子里,酒与膏药是一直与母亲相伴的,是它们让母亲扛着我们兄弟姐妹走过了人生的一年又一年,直至我们长大成人。
而今,母亲去了,母亲的酒柜也已经朽了多年,我们仍将它留在老家的屋子里,没有贱卖,也没有劈柴烧火,只为一个纪念,纪念有母亲在的时光和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