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鬼子
矿区几十万人,又分散,方圆30万平方公里,管理分四个层级,越往下,面积越大,越往上,架子越大。面积大,支撑性强,架子大,有咬合力。早先,矿区实行部队建制,兼任一把手的,是一个军区的司令员。
总部的人犯错误,受惩处,遣派到下面一级,属于厂处;厂处的人有过失,被处理,下放到下面一级,叫作业区或者大队;作业区或者大队的人出问题,打发到班站或者野外队,这就算到头了。班站或者野外队的人不害怕倒霉,顶撞了领导,实际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兵头将尾,领导很生气,吹胡子可以,瞪眼睛也行,再往下摁——没有往下了。
所以,要是队长来一句:别把村长不当干部!我就回敬一句:有本事你不要我了,把我交给厂里去!队长不敢,也办不到。那不是让我跳出石油坑,找对象也容易找,睡觉也睡固定的房子,那不是让我占了大便宜吗。
我在野外队6年,就这么个德行。我的工友,也比我强不到哪里去。谁比谁黑,都是石油黑。别人叫我们油鬼子,我们也这么叫。我受到的苦累,是我命里该有的,我认。我有过忧愁,我没有绝望。甚至,我还写下了诗篇,赞美我的生活和工作。没有谁要求我,我是发自内心的,赞美我的劳动,也赞美我的年轻。我努力以这样的方式,来获得与严峻职业的相互认同感。
我发现,人在极端环境里,适应力还是很强的,我可以证明。冬天,零下二十摄氏度,我在石油油井的井口旁劳动,油管从油井里提出来时,油水混合的液体喷出来,高过头顶,又落下来,我不能躲,不能松开手里的吊卡。油水落在我的头上,落进我的脖子,又向下流淌,灌进身子,我还在继续搬动铁疙瘩。我身体的热量,由于体力的超常支出,而激发、蓬勃,大于寒冷,我全身都在冒热气。当一次作业完成,歇息下来时,我的工衣才开始结冰,硬邦邦的,穿着盔甲一样,骨头缝都插满尖针,感觉脚趾头钙化了、石化了。下一次作业,身子又开始化冻,开始冒热气。
下班了,坐在卡车的车槽子里,土路盘旋,身子在颠簸,忘记了疲惫,忘记了我还有一副身体。夜深了,车灯照耀大山,史前野兽一样,拐弯,俯冲,跳跃。回到营地,吃一碗热面条,就是开水里加了醋,捞进去机器面,再撒上切成短节的生韭菜。这是我迅速吞咽的美食。我的身子又暖和起来了。这时候,营地的探照灯熄灭了,剩下活动板房的灯亮着。火炉子还有火吗?火炉子上的水桶里,水热不热?倒进脸盆,脱光了,用肥皂洗,用洗衣粉洗,才能把头发里的油污洗出来,才能把身子上的油污洗下去。等到躺在比身子大不了多少的铁丝床,钻进生铁一般的被窝,我不担心失眠,我再次用我残余的热量,暖热孤单的睡梦。
我佩服自己,竟然没有得病,连感冒也没有得上。我感谢自己,竟然没有冻伤,睡了一晚上,四肢健全,行动自如。下一个班再出发,力气又回来了。只是,天晴了,我要做的是用汽油洗工衣,上面的油污,一次次渗透,叠加,用别的洗不了。我还学会了一个办法,就是,冬天的工衣,要在上面盖上一层干土,放到太阳下面暴晒,干土会吸收油污,和工衣板结在一起,然后,用锯条用力刮,工衣的分量一下子减轻了。
这几年,底层成为一个热词。主要的,似乎在说南方工厂的境况。那里,有庞大的打工群体,背井离乡,为生存挣扎,诅咒着,又奋斗着。那么,矿区的野外队,也算得上底层了。在我身居其间的岁月里,我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我是一天一天熬着的吗?确实又有欢乐:困在山里困半年,出去,到100公里外的县城走一走,我也是满足的;过年了,不能回老家,收到一封远方的来信,我也高兴几天。那个年代,我想不了多远,眼下就是未来,我没有沉沦。
我在野外队的日子,只是我曾经的一段经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