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住在您的血液里
自我出生那一年起,我和您,就一直相互陪伴,相依为命。 1976年9月,那年我7岁,您31岁了。您持着一根竹竿,在山梁上追赶着我,我一路哭喊:“妈妈,我不去上学,我要和您上山去掰玉米,下河去捉螃蟹。”
您也哭了,只听“啪”地一声,您把竹竿打在我屁股上。“娃娃,你不去上学,就没有出路!娃娃,你是不是也要像你妈一样,一辈子就在这泥土里打滚儿……”您哭了。
1983年9月。那一年我在乡镇中学读初二了,在学校住读。有一天,大雨滂沱,您带着斗笠,披着挡雨的胶纸,端着一盅在家里炖好的腊肉来到学校。您站在教室外边,怯怯的样子。下课后,您把沉沉的盅子递给我:“娃,这是肉,你快吃了吧!”看着教室不远处的食堂,我突然朝您大发脾气。我生气样子很难看,虚荣的我是在埋怨您,您这样子,为什么要来学校啊,简直是给我出丑了!
我看见您眼里滚动着泪花,脚步踉跄地离开了学校。后来一个老师告诉我,您在泥泞路上摔了一跤。那一天,您艰难地回到了家。妈妈,大雨中,您肯定很伤心。
那一年秋天,农村包产到户的政策贯彻落实到我那个小山村。我看见您在田野里、山坡上更忙碌了,我看见您的头在稻浪里起伏,我看见您躬着腰在山坡上耕作,我看见您嘴唇哆嗦,妈妈,您肯定是在和泥土、庄稼说话。我看见您头发上常常沾着稻草屑,看见您脸庞上敷满了泥土,也看见您望着被大风吹倒、被雷击了的庄稼后那难受的样子。但妈妈,我一直没看见您坐在桌子上正正规规吃过一顿饭,您总是为全家人做好饭后,端着饭碗,随便扒拉几口后又开始忙碌了。
1987年9月。那一年秋天,您在山梁上仰头笑出了声。妈妈,我就要离开您,到省城去读大学了。您给我打理包裹,您在包裹里塞满了核桃和咸鸭蛋。我看见您在山梁上一直对我挥手,看见您的身影被那块大石头吞没。
我在省城读书,才感到,我那小山村是多么瘦小,就像您的身影一样。暑假,我回到小山村,我看见您在稻田里抬起头来,我看见您的额头上,已垒起了层层叠叠的皱纹。我看见您在院坝里追逐那只老母鸡,看见您搭着楼梯踮起小脚去摘树上的梨子,看见您一直望着我,笑眯眯地不说话。
1991年9月,我在故乡的城市有了一张办公桌。我领了第一月工资后,给您买了一件过冬的羽绒衣。我看见您背转身去流泪,我看见您春节才穿上了羽绒衣,那么束手束脚的样子。
1994年9月。我和城市的女孩结婚了。您颠簸着一双小脚,给我们背来了两床被子。您说,棉花厚实着呢,是在乡间最好的弹匠那里去弹的。我新婚的晚上您在沙发上整整坐了一晚,您说,妈高兴,睡不着啊。第二天一大早,露珠刚在草尖滚落,您就静悄悄地回到了山村。
1999年9月,你53岁了。你和父亲进了城,您还带着乡下的锄头,每天早晨扛着去院坝花园里锄草,我看见您在阳台上张望着,城市阳台上的您,和村里山梁上手搭凉棚的您,再次重叠了。我知道,您是在阳台上望我,在阳台上冥想村庄的炊烟。
2015年初夏,您已经70岁了。我搀扶着您到这个城市的滨江路去晒阳光。我看见您花白的头发,像春天田园里的菜花一样晃眼,我看见您佝偻的腰,小小的缩成了一团,让我在逃逝的岁月里,要用力地找您了。
也是在初夏,父亲检查出了骨癌,您走路的姿势,虚弱得要扶着墙根了。“妈妈,妈妈,别怕,有我,有我……”那天我动情地抱住您说。您哭了。
这个时候,我才看见张爱玲对她祖宗说过的一句话:“我没赶得上看见他们,他们静静地睡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去的时候再死一次。”妈妈,原来我一直流着您给我的血,您就住在我的血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