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一束乡愁送给她
林海音的记忆里有一队远道而来的骆驼,承载着时代的印记和城市的脸谱,以及记忆深处某段柔软的情愫,关于家人,关于草木,关于友情。而我的记忆里有一片帆船,白花花的,像一阵堆垒的云,想起它我就想起我的手缝的棉裤,冰面上滑动的小板凳,冻红的脸蛋,还有光膀子的纤夫。
回忆就像在生宣上作画,你点开一处,那记忆的墨就开始翻腾起来,濡染,浸扩,渐渐地形成清晰的画面,呈现在面前。我每想到河里的那片帆,继而就会想起渡口,横亘河面的水雾,水鸟,桨棹横摆着的渔船,早起的菜农,伴随着桨声的号子。十二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河边,父母以务农摆渡为生,我便极熟悉河。
那时河里住着许多渔民,父亲因为摆渡与他们关系极好,他们经常送些鱼虾给我们改善生活,父亲也经常送些稻米给他们。因而我常有机会到他们的大船上转悠,那船对我来说却像迷宫,前后二三十米,舱舱门门,几十处关节。幸好渔家有个可爱的闺女,大我一两岁的样子,她拉着我穿越这些迷宫,丝毫无碍。有一回我正在河里玩水,冷不丁撞见了她,她仍喊我去船上玩,光腚的我羞涩不已,怎么也不肯出水。那时她便下到小船上,唱着号子,一点长篙就从我身侧离开了……
在我的记忆里,她总是赤脚,或许是常年生活在船上的缘故,也或许渔民收入本不固定,我从未见她穿鞋。有一天我忍不住偷了一双母亲为姐姐做的绣花鞋,无人的时候,站在岸边喊她,她又是一点长篙,轻盈地来到我面前。我把那双鞋送给她,她却只是笑笑,我说你穿上看看?她说到了冬天再穿吧。为了这事姐姐狠狠揍过我一顿,可我始终没有说出绣花鞋的下落。
我曾满怀心事地等待着冬天,可是冬天尚未来临,她就随家人离开了,渔民是不会长年停在某一处河段的,他们以河为生,自然适应了随波逐流。我眷念故土,眷念那河,那船,有时也会眷念那鞋,那人……
十二岁之后,我离开了那河,几乎过起了田园牧歌式的生活,除了上学,就是帮家人放牛。那时我拥有一片几里见方的大树林,只要把牛往树林一扔,就可随意爬树、捉蝴蝶、摔泥巴。那树林也是迷宫,让人乐此不疲,思之忘返。我虽没有牧童的短笛,却可以听尽鸟鸣;我虽没见过城市的游乐场,却有鲁迅那样的“百草园”;我还将许多不知姓名的野花带回家,栽进瓦罐里,摆放在院墙边,家里几乎成了花圃。
那两年我沉浸在牧牛的乐趣里,忘记了时间。直到有一天,我爬在树颠摘些不知名的果子,突然听到有人叫我,我低头去看,林外的那条蜿蜒在青草里的小路上站着一个人,她抱着孩子,正冲我微笑。我认出她来,正是渔家的闺女,我第一反应是看她的鞋,她确实穿了鞋子,却不是我送她的那双。她问我在这干嘛?我仍然羞涩,从树上吱溜一声滑下来,我说放牛。她忍不住笑了,或许是一种出于成熟女人的本能吧,她有点轻蔑地说你还是没长大。
我们就说了这么多,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仍在想,她已经嫁人了,她会把那双鞋扔掉吗?那天我采了许多野果和野花带回家,把院子装扮成了真正的花圃。我眷念那树那果,那路那花,都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它们带走……
很多年后,我常常在想,乡愁乡愁,思乡就思乡吧,干嘛要愁?如今我搬到了城里,仍在院里种了许多不知名的野花,说真的,当思念变成一种淡淡的哀愁,你真不能用美来形容它。我眷念故乡,眷念那河,那花,那人,少年的心事,懵懂的眼神,如我再见到她,必会送她一盆不知名的小野花,里面装的便是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