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油布伞
每次回老家,总要在老屋宅基的废墟前伫立沉思片刻。这个名叫栗林的村子,其实没有一棵栗树。记忆中的老家,总是与那棵形如巨伞的香樟树联系在一起的。这棵香樟来自山里祖坟山,一个名叫仙人坝的地方。可是当有一天,它终于被人砍伐消失之后,老家似乎被连根拔起,离我愈来愈远了。
我努力搜寻着有关老家的印记,父亲的犁耙、笠蓑衣,姐姐的针绣、煤油灯,我的壁画、小人书……还有母亲的纺车、油布伞!它们,都在哪里?在这一地的废墟里吗?!
常常地,脑子里总会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一对库区移民夫妇,男的肩一担箩筐,女的撑着一把油布伞,艰难跋涉在泥泞山路上,从大山深处走向山外的世界……
当目光定格在这把油布伞时,我的记忆似乎复活了。这是一把祖传的老旧油布伞,黄黄的帆布伞面,内面一根粗壮的竹枝,支起八节细嫩小竹,折叠自如、光滑灵巧。撑开后,伞下的天空可供两个人遮风避雨,温暖而沉静,弥漫着母性的气息。
母亲说,这是外婆的油布伞。小脚外婆是一个凄美沧桑的故事,年纪轻轻守寡,抚养母亲姊妹俩长大成人。她死的时候,留给母亲一双绣花鞋和一把油布伞。当母亲讲述的时候,我感到外婆的影子在岁月的窄缝里飘忽晃动,煤油灯照在墙壁上斑斑驳驳,像上演着皮影戏。
当雨季来临,茅屋内的我们无处藏身。母亲撑开油布伞,我们蜗在伞的周围,仿佛匍匐在母鸡的翅膀下。母亲的体温如淡淡的桐油香味,如春天的温情,驱除了凄风苦雨。夜深人静,听母亲摇曳纺车的吱呀声,看绵绵不绝的线头在指尖灵活舞动,那些跳跃的精灵穿越时光隧道,幻化成一篇篇字幕,在我的空间里生出花朵。
油布伞是母亲目光深处生长出的希冀和情怀,在通往学堂的路上,它呵护着我,伴随着我,如影随形。多少年,又是多少年,它渐渐被我们遗忘在时间拐角处。终于某一天,随着老屋的坍塌,它彻底被掩埋了。哦,油布伞,有谁经历过像你这样来不及告别的告别呢?
生命的时光越来越短,能真正进入内心的人和物是越来越少了。曾经根深驻扎的,在某次转身之后,也许就真的再也不见了,这是怎样锥心的疼痛呢?……岁月流转,总有一天,那些给过你温暖的人和物都会离开你,让你空了的心盛满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