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他在《报任安书》里承认,“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郁悒而无谁语……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材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这说明:司马迁也会抑郁,也会自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地明白自己已经不能被称作常人了。
既然如此,为何他还要苟活在这世界上呢?
他劝任安说:“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而他自己,他真的有那么大的必要忍辱负重完成自己的作品吗?这似乎是一场赌博,赌注就是生命与尊严。谁也不能肯定地告诉司马迁,你的作品会流芳千古;谁也不会对司马迁说,你做的一切究竟价值多少;也不会有谁能给司马迁一个满意的答案。
也许,与其在他人轻蔑嘲笑的眼光里度过余生,还不如像个英雄一样潇洒死去——这或许也是司马迁爱项羽的原因,他钟爱项羽的洒脱,钟爱项羽的豪迈,钟爱项羽那在乌江自刎的气势如虹……可他自己却只是一个废人,在痛苦与绝望的现实夹缝中无助地生存。
他活着只是为了《史记》吗?我觉得不然,他其实也是有着一身贵气和傲骨。司马迁的父亲是朝廷官员,他自己的身上也或多或少有着这样的气质。司马迁在大庭广众之下指出别人的错误,却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拖入大牢,之后的宫刑人尽皆知,这些似乎都在对他的自尊进行鞭打,他成为了众人嗤笑的对象,这大概也是他笔下的“卒中往往语,皆指目陈胜”的再现——只不过,等待他的不是称王的快意,而是无法阻绝的耻笑。他那贵族的自尊不会允许自己以这样一种耻辱的姿态活着,这种活命的方法只能是痛苦的,没有人能分得清楚司马迁究竟是在苦痛里麻痹还是在黑暗中疯狂。如果可以,我想问司马迁一句话:“真的值得吗?”
为了自己内心的正义感?为了一部书?这样活着,值得吗?
对他来说,活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幸运还是不幸,伟大还是绝望?
当我一遍一遍地沉浸在《报任安书》中,我也终于理解了司马迁,我也终于宽恕了他的“苟且”。他的词气慷慨,他的满腔热血,他的不顾一切,都在曲折的笔下越发清晰起来。他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他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他沉痛控诉了人间暴政对人性的扼杀和扭曲,他心中深沉的悲愤越蓄越高,最后宣泄爆发。他笔下的一切让人敬畏,笔下的每一个人物,让人折服,他用一支笔告诉了世界上的所有人——他还活着,他还屹立不倒地活着!这就是司马迁,这就是他留给我们的。一个人,如若活在这世间就不要用别人的眼睛来正视自己。
活着,并不是一个虚有的名词,它是一种状态,一种行为,一种态度。司马迁给活着的定义便是完成自己生而为人的目的,铸就傲然生命的结局。